懷圖是被妖軍的異動吸引過來的。
等他趕到時,人和妖的最後一次戰争已經結束了。
巫鹹山變成一座巨大的亂墳堆,遍野都鋪散着妖屍,腥臭刺鼻。山腰的村落異常醒目,因為隻有這一處的山岩是鮮紅的,所有陰氣都來源于此。
他在鋪天蓋地的陰氣中看見了諸餘。
狼王提着劍,緩步走過每一寸土地,鐵靴壓在草上,紅液随之沁出來。諸餘從中成堆的妖屍中找到了狐溫,往胸口狠命捅了幾劍,心中卻并無快意。
他赢了。
但他也輸得徹底。
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。這是早春的第一場雨,帶着絲絲涼意。
諸餘疾步折回,脫下外袍裹在扶巒冰冷的身體上,不讓他被雨水淋濕。柔軟的軀體開始變得僵硬,諸餘抱着他,長久地跪坐在雨裡失神。
坐了一會兒,諸餘擡起胳膊擦臉。護臂上有鐵片和綁繩,臉被磨出一道道血痕,但他不得不反複去擦,因為看不清東西。
初春的雨落在眼睛裡,原來是刺痛的。
身後傳來腳步聲。
來人越近越急促,到身邊時,反而猛地停住了。良久,懷圖顫抖的聲音響起:“……你殺了他?”
諸餘閉上眼。
懷圖猛地沖過來,發瘋似的揪住他領口:“你殺了他?!我問你是不是殺了他!!你他媽的……你……說話啊!!!”
諸餘被扯得東倒西歪,扶巒身上的外袍也蹭掉了,雨水淋透了肩。
諸餘慌了神,一把将懷圖推開,抱起扶巒的遺體小心放在樹下,讓枝幹替離去的人遮擋住雨滴。沉默片刻,他仔細擦淨扶巒臉上的水,道:“都結束了。”
“結束個屁!”
懷圖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,揮刀就要砍人。戰場上迅捷靈敏的腳步,在此刻變得跌跌撞撞,連着幾下都砍不準。
諸餘閃身避讓刀鋒,沉聲道:“懷圖!”
“懷你媽的圖!”森戎刀劈開空中水珠,懷圖的招式毫無章法,“你說殺人就殺人,你說結束就結束?!扶巒攔你,你就連他一起殺?豬狗不如的畜生,我他媽那天就該一刀砍死你!扶巒是我兄弟!你怎麼能,怎麼能……操!!!”
諸餘心神不甯,動作也稍顯遲鈍,左肩不慎被劃開一條血口。他不得不抽出嘲風,擡劍擋了幾擊。
“不要做無謂的犧牲。”諸餘邊退邊道,“我既然能殺一個,就能殺第二個。”
“那你他媽怎麼不自己去死!”懷圖吼破了音,胡亂揮舞着胳膊,“你的大業已經完成,你不光殺了人,還殺了自己的兄弟,你有什麼臉面活下去!”
“我還不能死。”諸餘試圖在亂刀逼襲下解釋,“這世間需要建立新的秩序,否則還會有妖邪誕生……”
“去你媽的破秩序!”懷圖半個字都聽不進去,“你總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。你這個廢物,懦夫,苟且偷生的禽獸!你就是怕死!!”
諸餘一腳踹在他胸口,惡狠狠道:“我都這樣了還敢活着,我有什麼好怕的?!”
“既然不怕,那你去給扶巒陪葬啊!”懷圖借刀撐起身,臉上隻剩下恨意,“我知道了,你不敢,你沒這資格,你連給他陪葬都不配!你……你就該像條狗一樣,跪在他面前乞求他原諒。”
諸餘額角青筋暴起。
“我現在不太清醒。”他一字一頓道,“别激我。”
“怎麼,戳你痛處了?”懷圖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,整個人透着一股癫狂,“說你是狗都擡舉你。你騙得了誰?你身上根本沒有傷,扶巒到死都不願意傷你!你告訴我,你到底是什麼東西?他那麼好的人,究竟是遭了什麼孽,偏要碰上你這種狗東西!!!”
“閉嘴!”
諸餘在一聲聲痛罵中,終于徹底失了理智。
嘲風破開雨幕,穿身而過,懷圖腳下的積水逐漸被染紅。他驚愕,震驚,難以置信,最後都彙成滿眼恨意。
“你倒是提醒了我,”諸餘跟他鼻尖碰鼻尖,眼神瘋得已經不像個人,“地下冷。我沒資格,你大義。那你就滾下去陪他吧。”
……
妖族被殲滅的消息很快傳遍九垓。
人們重獲新生,曾經晦暗染血的土地如今被安甯和自由滋潤,喜悅蓬勃滋長。人們知道這一切是誰帶來的,世間所有最美好而虔誠的祈願,都被賦予一人之身。他因此得了天道庇佑,成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神。
玉京在他手中建立,萬物萬律都被管控,他實現了自己曾許下的誓言。混沌上古湮沒成曆史,這世上有了神,有了秩序,便是有了希望。
可神也是人變的。
諸餘飛升後做的第一件事,是滅了巫蠱族。
“世人不能知道,這和平是如何換來的。”長老倒在血泊中,諸餘蹲身去看他,語氣無奈而惋惜,“你說得沒錯,人有智謀,會耍詐,能出爾反爾。為了更多人能夠心安,我隻能犧牲你了。”
長老的下颌在抽搐,但說不出話,因為被利刃割斷了咽喉。諸餘吃一塹長一智,他絕不會允許自己再次被唇槍舌劍激怒,做出無法挽回的蠢事來。
他犯的錯已經夠多了。
玉京初成,衆仙各司其位,很快就變得井井有條。諸餘本該立刻去找年幼的扶疏和懷安,但他遲遲沒有邁出這一步,因為不敢。
他不知該如何和兩個孩子解釋,他們的父親再也回不來了。
直到妖軍當日踏足過懷圖家中的消息傳到玉京,諸餘才匆匆趕下界來。他那晚一門心思撲在血蠱上,又叫副将的死攪亂了神智,竟沒料到妖族在被誘往巫鹹的途中,還抽空去報了個仇。
扶疏和沉冥再次随着諸餘來到矮坡後的村落。
這一次,四下靜悄悄,沒有人在屋中喝酒聊笑,沒有人等主帥回來。整個村落都被踐踏得一片狼藉,諸餘在亂瓦殘梁中倉促翻找,幾乎要喘不上氣。
忽然,他的目光頓在院中倒塌的枇杷樹上。
他撲過去将樹翻開,婦女殘損的屍身趴在地上,腰部以下被吃空,裂口處已有腐爛的迹象。她一手伸向前方土堆,身下壓着個斷氣的孩子,像是要把懷裡的人往哪送。
諸餘撥開孩子臉上的土,是小懷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