涼而濕滑,像是某種海物,阿竹的手正死死鉗着蘇曉瓷的。
蘇曉瓷哪裡想到對方會來這麼一出。
她一時懵住,完全是靠着廚師的本能操守,老實而無辜地回答。
“做餃子餡啊。”
蘇曉瓷本來想做豆腐海膽水餃。
海膽和豆腐質性相合,兩者都細嫩,粘合性又好,所以這種餡料會在餃子皮裡完美融成緊實的小球,一口咬下去,滿兜兜的美味。
豆腐鎖住海膽的汁水,海膽增添豆腐的鮮味,真叫一個相得益彰,滑嫩可口。
既然不用豆腐,可替換的食材多得是,蘇曉瓷就選擇了最方便的雞蛋。
雞蛋和海膽,明黃和橙金,搭配起來尤為好看。
因為雞蛋過了油,炒出撲鼻的油香,與豆腐海膽相比,雞蛋海膽這一組合的滋味雖少了幾分清鮮,卻多了幾分香腴,可謂各有千秋。
所以,這款餡料,是可以和黃瓜蝦仁、南瓜羊肉等仙品一同入選“蘇曉瓷杯·我最喜愛的餃子餡”第一梯隊的。
蘇曉瓷隻覺得阿竹是不知道這種搭配,還好心好意想給她介紹幾句,剛要說出口的話卻被打斷。
“蘇女官此舉實在不妥,令老身實在不安。”
蘇曉瓷:???
“海膽得來不易,應當敬惜,應當完完整整地取出,搭配白米飯才是。”
阿竹痛心疾首,看着已被蘇曉瓷攪碎的海膽肉,“怎麼能這樣破壞?”
她不住地惋惜,還間雜些短促的母語歎詞,好像蘇曉瓷犯了十惡不赦的天條。
圍觀衆人都驚住,完全不知道阿竹為何如此。
尤其是方才被她以尊稱相喚的膳婢們,方才有多欣喜,現在就有畏怯,她們相顧無言,瞪着眼睛看着悍然發難的阿竹。
明明之前斯斯文文的……結果一瞬就把笑臉下一直壓着的邪火爆出。
怪滲人的。
膳婢們雲裡霧裡的,又愛莫能助,隻能擔憂地看着蘇曉瓷。
而蘇曉瓷忽然覺得,挺沒意思的。
她沒有抵抗,而是順着阿竹的勁兒放下手中物什,亦斂了獨屬于烹饪時光的歡樂神色,靜靜看着對方。
阿竹雖然在譴責蘇曉瓷,但是她的姿态很值得玩味——
仍是謙卑地含着身子躬着背,好像情非得已。
阿竹甚至沒有直視蘇曉瓷,而是始終錯開視線,垂眸看向地面。
蘇曉瓷本就比她高許多,這下更看不見她的表情了。
隻能看到阿竹的頭随着她質問的節奏,一甩、一甩,再一甩,就像是那些被刺到神經的鮮活海蝦。
蘇曉瓷就想再刺刺她。
因為蘇曉瓷不允許有人诋毀海膽餃子!
海膽餃子,是餃子中的瑰寶!
仔細想一想,将餃子和海膽結合,其實是多麼不容易的壯舉。
首先,這個地方要足夠喜歡吃餃子,願意變着花樣包。
那便極可能是在北地。
然北地多處内陸,許多山林野地的居民,見到一隻螃蟹都會将其稀罕地當做辟邪祛病之物挂在門上,還是全村輪流挂……(1)
這樣的地方,又不可能有大量新鮮的海膽。
可是,華夏是那麼大呀。
隻要有那麼一小塊地方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,上面那麼一小撮人,就這麼靈光一現、而後想方設法将“海膽餃子”鼓搗了出來。
是的,它隻是一種餃子。
也說不上多了不起的。
但它是廣博的疆土、豐富的物産、聰慧的人民、千百年不斷的烹饪技法和底蘊,以及更加源遠流長的、對生活的愛意和熱情層層疊加,才能創造出的餃子。
将全部身心都獻給烹調之事的蘇曉瓷,由衷感激此世仍能生在華夏。
而且下一世、再下一世……她仍是期冀如此。
她歌頌每一種極具地域特點的美食,就像她歌頌那些殊途同歸的大衆美食——
它們都是華夏文明的縮影,同時又是她的母體,哺育着千千萬萬的子孫後代。
光是這一種海膽餃子,和瀛國那樣貧瘠的土地和無趣的人民,就不可能孕育出來。
所以盡管阿竹不知道此種做法,蘇曉瓷本也不以為意,更犯不上怪她、笑她、嫌棄她。
就如同能兼容并蓄萬國文化的大隆一樣,蘇曉瓷也可以包容阿竹。
但是,千不該萬不該,阿竹卻不該挑釁。
像是不學無術的兒子,反而去呵斥光耀門楣的父親,還要給父親講家族的曆史;
像是夏生秋死的蟪蛄,居然去糾纏以二千歲為一年的上古大椿,非要向大椿傳授宇宙的道理。
不知己之危促,更不知彼之未央、之無窮。
何其可笑!
于是蘇曉瓷真的笑了出來,而且是真心實意。
她的笑容堪稱溫和,邊笑邊将被攥住的手指,一根又一根抽離,重新拿起了那銅盆攪打起海膽餡兒。
“阿竹夫人,海膽水餃是大隆很常見的民間食方呀,怎麼是浪費食物呢?”
蘇曉瓷的話,和着那攪打的聲響,一下、一下,仿佛将阿竹往日的榮耀金身打碎了。
她下意識要再去抓蘇曉瓷的手,卻被對方很機敏地晃身躲過。
阿竹不放棄,“蘇女官,您直接把海膽呈給安昭儀娘娘即可,娘娘定會喜歡的。”
蘇曉瓷也不怵,“娘娘親點,奴婢自然要精心烹調,怎麼敢那樣偷懶呢?”
“不算偷懶。生吃海膽已足夠好,是和瀛風味。”阿竹咬牙。
“可是娘娘如今在大隆啊。”
蘇曉瓷脫口點明這事實,語氣自然而又歡快。
“還是嘗嘗大隆的菜色吧,您說呢?”
阿竹癟着嘴,沒能接上話。
蘇曉瓷就笑眯眯看着她。
蘇曉瓷才不會退讓。
她被安排了這樣的倒黴差事,想來以後要常與阿竹和藤原純子——這一對各有特色的大小綠茶周旋了。
所以蘇曉瓷此時退了一步,以後就要步步退。
在烹調之事上,沒人能對她指手畫腳。
在和瀛人面前,她也必須頂天立地站穩了,不能給他們任何可乘之機!
而桂秋等圍觀之人,也早看不慣阿竹如此。
對視一眼,得了厲玉娘的授意,桂秋便立時搭腔。
“是啊,阿竹夫人。菜色的花樣可多了去了!焖溜熬炖、煎炒烹炸……光是那炸制,光憑那面糊,就分幹炸、酥炸、軟炸嘞。”
桂秋的聲音又亮又辣,嗆口得仿佛折磨了藤原義的那一筷子辣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