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晗遠略微遲疑了一下,末了應聲道,“好。”
西山。
紛揚而落的飛花裹在寂靜的山石之上,天地間,盡是一片銀白。
蘇蕙菁仰頭望了眼聳立在雲端的六淨寺,随即單手提起裙擺,三步并作兩步,跑得飛快。
後面的青兒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着,“小姐你能不能慢點啊,等等我。”
蘇蕙菁回身拽了她一把,哄道,“好青兒,你再堅持堅持,馬上就要到了,我回去給你多翻一倍的月例銀子,如何?”
青兒一聽有銀子拿,高興得兩眼直冒光,她渾身不知哪來的力氣,也不用蘇蕙菁拉了,沒一會兒功夫就跑到蘇蕙菁前面去了。
蘇蕙菁看着青兒矯捷的步伐,愣了愣,随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。
二人到時,六淨寺的僧人正在誦經,蘇蕙菁不便打擾,便帶着青兒在寺中四處閑逛起來。
六淨寺依山而建,草木繁盛,蘇蕙菁賞玩着六淨寺中的如畫風光,啧啧稱奇,“不愧是鐘靈毓秀之地,此時已然入冬,寺中卻還有這麼多世間罕見的花花草草,真是太神奇了。”
青兒湊到一串小白花跟前,“哇,小姐你快瞧,這串花好像在發光欸。”
蘇蕙菁凝眸細看,認出這花便是佛家的仙間極品之花優昙華,連忙雙手合十,念了聲佛。
青兒疑惑道,“這花有什麼說法嗎?”
“此花名喚優昙華,《法華經》上說,如是妙法,諸佛如來,時乃說之,如優昙缽華,時一現耳,傳說此花三千年一開,極是難得,我從前也隻是聽說罷了,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親眼看見此花的盛放。”[1]
青兒聞說,也連忙學着蘇蕙菁的樣子拜了幾拜,“佛祖保佑,佛祖保佑。”
一名掃地僧聽見二人的對話,上前念佛道,“阿彌陀佛。”
蘇蕙菁還禮,“大師好。”
掃地僧眉寬眼方,一舉一動間頗有幾分英氣,“施主莫要誤會,我隻是寺中的一個掃地之人罷了,并不是什麼大師。”
蘇蕙菁笑道,“佛經上說,世法平等,便是這寺中的一草一木,一磚一瓦也都是有靈氣的,大師又何必自謙呢。”
“施主所言也有一番道理,不知二位施主來此有何貴幹?”
“不瞞大師,我最近有一件事情拿不定主意,希望能得到三乘大師的幾句真言。”
“施主來得不巧,師傅三日前就已經雲遊去了。”
蘇蕙菁有些失望,“大師可知他去了何處,幾時回來?”
“師傅的行蹤一向飄忽不定,短則六七日,長則三五年,總歸是沒有定數的。”
“什麼?三五年?這也太長了吧!”青兒不小心說漏了嘴,“我們姑娘馬上就要嫁過去了,三五年如何等得?隻怕到時候連孩子都生出來了。”
掃地僧聞言眉頭微皺,他的臉往蘇蕙菁的方向側了側,“施主莫不是姓蘇?”
蘇蕙菁詫異道,“你怎知——”
“我怎知你是蘇方的女兒?”
“啊?你連這都知道?”蘇蕙菁上上下下打量着他,“這也太神了吧,你不會是神仙吧?”
“哈哈哈哈,我是神仙?我要真是神仙就好喽。”掃地僧的語氣中摻着一絲怅意,他笑了笑,“皇上谕旨,讓你同哲遠王擇日成婚,這樣的大事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。”
蘇蕙菁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,她追問道,“就算是這樣,你又怎知我就是聖旨裡的那個蘇方之女呢,難道除了她和哲遠王,這天底下就沒有别人嫁娶了不成?”
“施主有所不知,除了容貌衣着,每個人身上還有一樣東西彰顯着主人的身份。”
“那是何物?”
“氣。”
“氣?”
“不錯,每個人身上都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氣,施主身上的便是貴氣,所以施主必定是高門貴女,隻是誰家的高門貴女出門,身邊會隻帶一個丫鬟呢,想來也便隻有那位不遵世俗禮法的蘇家大小姐了。”
蘇蕙菁贊歎不已,“想不到嘛,大師竟還有這份本領,佩服,實在是佩服。”
掃地僧苦笑兩聲,“施主不必羨慕我,不過是生活所迫罷了,眼睛瞎了,總得想個别的法子,否則萬一再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,豈不是又要挨一頓好打?”
蘇蕙菁微微一怔,她這時候這才發現掃地僧的雙眼空洞無神,而且他們說了這麼久的話,他的眼睛卻一直都沒有眨過,她心中一驚,小心翼翼地問,“大師,你的眼睛——”
掃地僧淡淡道,“早就瞎了。”
青兒忍不住驚呼起來,“啊?為什麼啊!”
蘇蕙菁趕緊朝青兒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,示意她不要再說了。
掃地僧倒是并不介意,“我年輕的時候會點武功,最愛和人争強鬥狠,有一次,我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人,那個人罵我有眼無珠,提出要和我比試比試,若是我赢了,他便立刻死在我眼前,可若他是赢了,他便要取走我的兩隻眼珠,我那時候自大狂妄,一口就答應了下來,結果,他赢了,我輸了,願賭服輸,我從此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。”
掃地僧說這話時,臉上并無多少恨意,他的語氣平和,仿佛在說着同自己毫不相幹的事,“後來我不小心掉進了一條湍急的河流之中,河底藏着無數的暗礁怪石,把我刮得渾身是傷,動彈不得,當我以為我必死無疑的時候,正在附近雲遊的三乘大師救了我,師傅把我帶回了六淨寺,讓我留在寺裡掃掃地,念念經,拜拜佛。一開始,我滿心想的都是報仇雪恨,我把掃帚當作武器,日複一日,年複一年地苦練着,也不知過了多久,有一天,當我照例拿着掃帚,朝一棵樹狠狠刺過去的時候,我突然聽見了一陣十分悅耳的鳥鳴聲,我不自覺停下手中動作,仔細聽着一聲又一聲的天籁。空山新雨,房栊寂靜,天地間隻能聽見鳥兒的鳴叫聲,掃帚從我手中滑落的同時,我也放下了心中的執念,那一刻,我才明白什麼叫立地成佛。”
蘇蕙菁癡癡聽着,她從掃地僧平緩無波的叙述中感受到了被時間淡去的那抹滄桑,不由歎了口氣,“正所謂心生種種法生,心滅種種法滅,大師是有慧根之人。”[2]
“師傅也這樣說。”掃地僧微微一笑,“施主既然明白這個道理,又何必求助于外物呢,遇事隻管問自己的心便是了。”
蘇蕙菁一愣,原來掃地僧提起這些陳年往事,竟是為了勸慰她,她一時不禁有些感動,誠心誠意地沖他拜了拜,“多謝大師指點。”
掃地僧擺擺手,“别介,我說過,我不是什麼大師,不過是凡塵一庸碌罷了,施主莫要這樣擡舉我。”
“我也說過,世法平等,庸碌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呢,所以在我的眼中,你就是大師。”
一場機鋒對答,說得二人都笑了起來。
“雖然看不見施主的容貌,但我想,施主笑起來一定是極好看的。”話才出口,掃地僧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,也不等蘇蕙菁答言,他合掌道,“山那頭還有積雪沒有清掃,我先去幹活了,雪天路滑,兩位施主慢行。”
蘇蕙菁和青兒都念了聲佛,她們目送掃地僧的背影漸次隐入一片蒼茫雪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