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小時後。
任曉萱從住院部前台出來,手裡還拿着一摞厚厚的賬單,随手一卷丢進包裡,邊走邊接起電話:
“喂,哪位?”
說話的功夫,她還不忘順便給自己嘴裡丢了顆口香糖。剛嚼了兩下,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耳生的說話聲音:
“那個叫小雅的女孩兒已經醒了?”
任曉萱走過一間庫房,順手推過一把輪椅,掉頭往電梯方向走。
“你哪位啊?”
她把口香糖嚼得滋滋作響。電話裡的人沉聲道:
“我是那天的檢察官,在楚家咱們見過。你是不是給小雅辦理出院了?”
“哦,方檢察啊,”任曉萱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,權作打招呼,推着輪椅來到電梯口,“是,我現在準備帶她出院,讓那個姓蕭的小夥子把她送到臨市去。怎麼了?”
“你怎麼擅自就行動了?!”電話那頭有些氣道,“小雅是譚峥指控案的重要證人,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她呢——就在三分鐘前你辦理出院之後,衛國區醫院立刻就給檢察院打了電話,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她醒了!”
叮的一聲,電梯門打開,任曉萱卻驚得張開了嘴,呆在原地。後面被擋路的人不耐煩地催促:
“喂,小姐,你上不上去啊?”
任曉萱這才回過神,一邊推着輪椅讓開路,一邊握緊了手機:“那、那不是完蛋了嗎!我好不容易才讓她勉強答應跟我走的,要是被你們那個聞檢察官攔下……”
電話裡不容分說打斷了她六神無主的碎碎念:“就怕不想讓你們走的不止一夥人。現在開始,你不要輕舉妄動,盡快把小雅帶出來和蕭堯彙合。電話不要挂斷,放在包裡,把藍牙耳機戴上,一切行動聽我指揮。”
任曉萱傻乎乎地對空氣一頓點頭,手忙腳亂翻出耳機戴好。電話裡青年也已然從短暫的無緒中恢複過來,聲音沉定,莫名給了任曉萱一些定心丸的效果。她把口香糖壓在舌根底下,雙手握緊輪椅把手,便聽到對方字字清晰地說:
“找到小雅,記得給她喬裝打扮。蕭堯的車還沒到,在這之前,你隻能靠自己。”
“不在辦公室,跑到這兒幹什麼?”
身後一聲抱怨,方鑒雲放下手機轉身,看見聞序站在茶水間門口。
“醫院說小雅已經醒了,有人替她辦理了出院,”聞序雖然煩他,到底不至于把這種不敬業的情緒帶到工作中,說起案子來倒也全然一絲不苟,“那姑娘的證詞非常重要,她又是個黑戶,走了之後我們基本查不到她的行蹤,必須把人攔下來。”
方鑒雲把手機屏幕熄滅,放回口袋:“你要我做什麼,聯系警察?”
“對,”聞序道,“你報警,我去現場一趟。”
走廊的聲控燈打在聞序的臉上,在高挺的鼻梁側面打下大片陰影。方鑒雲輕啟雙唇:
“我們沒有抓捕的權利。操作不當,還容易反被人家起訴一個暴力執法。”
聞序鉛灰的眸光一動,半背過身,不願與他過多争論:“如果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,我無話可說。總之我們分頭行動,你要是想點到即止,報了警之後就回家吧。”
說完聞序邁開長腿,轉頭就走了。待人拐進另一條走廊,方鑒雲也走出茶水間,走下樓梯的同時把手機重新拿出來,平淡地開口:
“聽見了吧?”
電話那頭,任曉萱已經來到病房裡,一邊攙扶着渾身虛軟無力的小雅艱難地把人往輪椅上搬,一邊累得咬牙道:
“……聽見了!條子還有多久到?——你還有多久到?!”
耳機内,方鑒雲的聲音因為步速加快,也有些輕微的喘:
“現在是晚高峰,就算是警車到這裡也需要一點時間。但你别掉以輕心,醫院内說不定有很多人盯着你,行動一定要低調。”
久卧病床的人雖然瘦,可任曉萱到底也是個弱女子,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挪到輪椅上,又忙不疊從包裡翻出一頂鴨舌帽,扣在還戴着簡易吸氧器的女孩兒頭頂。
“我倆不會有生命危險吧?”她崩潰地問。
“不會,我掩護你。”
任曉萱絕望地阖了阖眼,咬牙脫下自己的小香風外套,披在穿着病号服的女孩身上,伺候姑奶奶似的擡起對方一條胳膊幫她穿衣,嘴裡卻無聲地罵了一句髒話。
就方檢察那個身段兒,倒是個盤兒靓條兒順的,可區區一個omega怎麼掩護她倆,何談保護她的安全?
“方檢察,你人都沒到醫院,拿什麼——”
“别說話分散自己的注意!”電話裡方鑒雲再次打斷她,語氣較剛才陡然嚴厲了不少,“準備好了就推她出去,讓她也别說話,越低調越好。”
任曉萱拉開門,推着輪椅走出病房,一面悻悻地看了眼女孩兒身上的小香風,還是忍不住嘟囔:“她說不了話,戴着面罩呢。穿着老娘的衣服,她也低調不到哪兒去……”
電話裡沒有動靜,可不知道怎麼的,她忽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,于是不吭聲了,推着人默默來到排隊的電梯口。
醫院裡二十四小時都人滿為患,往常任曉萱并不會把這人來人往的當成一回事,可今天她放眼望去,隻覺得這兒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,仿佛所有人都在看她,随時都會有人沖上來結果了她的小命。被害妄想症到了極點,她終于忍無可忍:
“……方檢察,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……”
電話裡,方鑒雲輕輕吸了口氣,語氣也克制下來,甚至有些安撫的和善。
“别太緊張,正常行事就好。到一樓之後,從二号門出去。”
電梯門打開,一波人去人出,任曉萱順利推着人進到電梯廂内。叮的一聲,封閉的空間開始勻速下墜,電梯内站滿了人,任曉萱為了不顯眼,特意站在了電梯前方的最角落,想着出了住院部的門,到了開闊點的地方就能和蕭堯彙合了,心裡莫名松泛了些。
“呼……”
她自我鼓勵似的長舒口氣,擡起頭來,下一秒,女人的眼睛對上一塵不染的電梯門闆上倒映出的人影時,她整個人忽的狠狠怔住。
她看見了一雙被光影扭曲了的眼睛。
就在那反光的金屬門闆上,目不轉睛地,眨也不眨地死盯着她的背影。
電梯咚的一頓停住了,任曉萱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,險些就在狹小的電梯間裡放聲尖叫出來。她哆嗦着擡手撥弄耳邊的頭發,竭力擋住露出的耳機,一邊顫抖着用氣聲喚道:
“方、方檢察……”
可電梯門還沒打開,現在的她處于信号丢失的狀态。輪椅上的女孩兒因為過于虛弱,本就是靠意念勉強撐着的狀态,此時也依然有些昏昏欲睡,眼瞅着快要堅持不住。
“該死……!”
任曉萱兩股戰戰,怕得幾乎快要流下淚來,握着輪椅把手的雙手掌心早已被汗水打濕。電梯門一打開,她幾乎失态地推着輪椅就沖了出去,全然不顧輪胎壓到了同行人的腳:
“咳咳,借過,借過!”
她一陣無禮的橫沖直撞,壓根不敢回頭去看一眼那雙模糊倒映出來的眼睛的主人,卻依然能清晰低感知到那目光如鬼魅般附着在她背後,涼森森的,讓人汗毛倒豎。耳機裡一陣電流湧動的嘈雜,緊接着咔哒一聲,不知道誰做了些什麼,随後傳來手機被拿起的聲音:
“任曉萱?”
“……你他媽怎麼才回話啊!”任曉萱終于繃不住了,帶着哭腔小聲吼了一嗓子,“真的有人在跟蹤我,你快點想辦法——”
“這位小姐?”
任曉萱身子一震,口香糖都險些從張大的嘴巴裡掉出來。她已經來推着人來到室外,就在二号門外的無障礙斜坡上,整個人直愣愣地站着,不敢回頭,臉上的肌肉卻開始發起抖來。
耳機裡幾乎同一時間傳來方鑒雲鎮定的聲線:
“别怕。我看見你了,這人不是警察,想辦法打發了他就是。”
二号出口正對着一片空曠的待開發荒地,這兩年都用作臨時停車場,再遠處一點便是兩棟廢棄的爛尾樓。任曉萱沒有立刻轉身,轉動眼球四下張望,卻沒看見方鑒雲的身影。
可對方說他看見自己了——他又會在哪兒?
若說人真的會見鬼,那任曉萱今天見鬼的事情恐怕比她前半輩子加起來還要多。她一咬牙,抱着視死如歸的決心,轉過身去:
“你叫我?有什麼事?”
一個穿着印花白T恤的小個子男人站在她身後,身形并不健碩,看樣子大概是個beta。對方目光幽幽地盯着她,忽然笑了笑,擡手往地上一指。
“那裡維修過,有幾個坎兒。我看你力氣很小的樣子,能推過去嗎?需不需要我幫你?”
任曉萱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下了無障礙斜坡,不遠處果然有幾個施工堆起來的土坎兒,莫說她一個女omega,就是一般alpha想推着輪椅上的成年人過去都有點兒吃力。
“拒絕他,”耳機裡方鑒雲立時命令道,“把輪椅交到他手裡就糟了。”
任曉萱也正有此意,果斷搖搖頭:“謝了,用不着,我自己能行。”
“别這麼客氣嘛,你是怕我勁兒不夠大,把你的病人摔着了?”那人說着上前半步,眼瞅着就要伸手去夠輪椅的扶手,“這人是你朋友還是你姐妹?看着恢複得一般啊,這就急着出院了嗎?”
任曉萱登時慌了,握住把手就要往後撤:
“我都說不用了!她是我什麼人和你沒關系,小心我告你非禮——”
“曉萱,我來晚了,沒等太久吧?”
一個溫和磁性的男聲插了進來,那男人一愣,動作頓住了。
任曉萱也怔了,循着聲源的方向回頭,卻看見一張帶着細框眼鏡的、溫潤敦厚的面孔。蕭堯笑着掰開她的手,推過輪椅,對她報以歉意的一笑。
“媽說了,以後不用你請假來看妹妹,她在家就能照顧。”
說着,蕭堯看了眼身旁的男子。二人同為beta,可這般站在一起,蕭堯的身高優勢極其鮮明地凸顯出來,雖然笑意盈盈,可最直觀的壓迫感卻無以言表。
“多謝了,先生。”蕭堯禮節性地點點頭,“我妻子脾氣急,剛剛有什麼冒失,我替她道歉。”
那小個子臉上的笑凝固了,看着眼前壞了自己好事的beta,嘴唇蠕動了一下,敢怒不敢言。
“哦,沒事。我就是看她好像推不動……”
蕭堯回以一個理解的笑容,單手推着輪椅,另一隻手臂擡起來,自然地把傻了眼的任曉萱攬過:“走吧。”
有蕭堯在,小小的土堆自然也不足為懼。二人已經走到遠處一輛白色的保姆車後,任曉萱透過後視鏡看去,還能看到那小個子站在斜坡上,眼神熠熠地盯着二人的方向看。
蕭堯把車門打開,輕松将輪椅擡起。任曉萱過來給他搭把手,一邊低聲問:
“這人不是條子的卧底。小雅惹上什麼仇家了?”
二人把輪椅擡上去,上了車,蕭堯這才回道:
“知道得越多,你就越危險。到臨市之後你換個手機卡給我打電話,我會找時間聯系你——”
任曉萱還沒出聲,尚未摘下的耳機裡忽的傳出方鑒雲拔高的聲線:
“快關門,聞序的車到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