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喚作楚江澈的青年抿緊了唇,眼底波光微動。
“我已經和方叔打好招呼了,”楚江澈看着副駕駛位置上的人,“他兒子出國很久,國内連見過他小時候模樣的人都極少。在這裡,你就是真的那個方家獨子。”
方鑒雲不置可否,坐正了身子,微微垂下頭。
“等一切都結束之後,我一定去當面感謝方叔,”方鑒雲低聲說,“他是看在你父母對他有恩的份兒上,才肯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幫我的忙。方叔是我一輩子的恩人。”
楚江澈啟動車子:“一定會有那一天的。回檢察院嗎?”
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始低速在路面上發動起來,方鑒雲身子往後靠了靠,纖瘦的後腰枕在靠枕上的刹那,他整個人忽的一顫,把頭别過去假裝在看窗外,痛苦地阖上雙眼。
良久,他聲線有些渾濁地嗯了一聲。楚江澈邊開車邊問:
“那位聞檢察官,沒認出你?”
方鑒雲的睫羽狠狠戰栗了一下。
“沒認出也好,我們要走的路太危險,同行的人隻會被連累到。”
方鑒雲沒睜眼,突起的喉結輕微一滾,臉上好容易攢下一點的紅潤血色因為剛剛楚江澈的一句話消失殆盡。他一手繞到身後,虎口卡住纖韌的腰側,輕輕揉捏。
楚江澈開着車,忽然道:“可你不覺得奇怪嗎?就算你倆六年沒見,他也不至于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吧?他好像……把你忘得也太徹底了點。”
方鑒雲眼皮緊了緊:“暫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不過忘了更好——嘶……”
車子碾過道路上裂開的低窪,盡管減震良好,突如其來的颠簸還是讓方鑒雲倒吸了口涼氣,另一手猛攥緊扶手,額角滲出些冷汗,打濕了幾縷過長的碎發。
楚江澈踩了踩刹車:“抱歉,我開慢點。”
“不礙事,”方鑒雲的手順着繃緊的腰線往下,按住瘦得突出的椎骨打着圈按揉,“都是白天在外勤車上颠簸的,沒想到他開車那麼風風火火……也怪我自己,身闆太脆。”
話題似乎觸及到某些二人心照不宣的禁忌,車内氣氛一時陷入了僵局。很快,楚江澈率先打破沉默:
“方叔在首都有一套房産,他讓你盡管住着,你要是自己租房,被人看見反而不好。”
方鑒雲揉着腰,虛弱地嗯了一聲,肩膀肉眼可見地松垮下來。
楚江澈又道:“還有,你在檢察院是新人,若是沒有聞序,按理你是不夠資格參與中央戰區上校的指控案的。就算你不想把他卷進來,可該用他的時候,還是得盡可能借他的力。”
這次方鑒雲沒有回應,連手上揉腰的動作都不自覺放緩。
車子在十字路口右拐,楚江澈看後視鏡的功夫,掃了被冷汗浸濕的omega一眼:“說起來,剛剛聞序做什麼去了?”
借着離心力,方鑒雲把頭靠在車窗上,終于睜開眼睛,從車窗的倒影上看見一雙同樣疲憊的、被晚霞沖淡了墨色的眸。
“我不知道,”鏡像裡的青年苦笑道,“現在我對他,就像他對我一樣一無所知。”
*
同一時間。
首都衛國區某家咖啡館内,聞序掀開門簾大步走進店内,對迎上前的服務生擺了擺手,掃視一圈,視線定格在角落的卡座上。
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正坐在卡座上,循聲擡起頭,看到聞序的那一刻,夫妻二人臉上不約而同先是露出驚喜之色,随即又因為見到聞序并不怎麼好的臉色後轉而尴尬起來。
聞序走過去,脫下風衣外套,在二人對面坐下。那夫妻本就因上了年紀有些佝偻,聞序身材又高大,二人紛紛擡起頭來,看着他的眼神裡多了些驚羨的神采。
那女人露出一個有些讨好的笑容,目光在聞序英俊的面龐上流連:
“兒子,好久沒見,媽很想你……快讓媽好好看看——”
“不需要點單,謝謝。”
聞序忽然轉頭對過來的服務生說,仿佛有意無意忽略掉母親戛然而止的笑容。聞序把手機順手倒扣在桌面,漠然地看着桌對面的父母。
“從你們把我趕出家門到現在,整整八年了,”聞序說着挑了挑眉,“真的想我的話,你們有一千次機會可以來找我,而不是直到現在。”
女人的臉色頓時青了,嘴唇哆嗦,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。倒是聞父清清嗓子,臉上置若罔聞般挂着慈父式的笑容:
“阿序,當年的事,爸和媽确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。可畢竟血濃于水,如今你就當給爸媽一個補償你的機會,好不好?”
聞序一時沉默了。聞父見狀,笑意加深,身子向前傾:“阿序,你來檢察院時間也不短了,工作還順心嗎?我和你媽聽說你在那個什麼紀檢,是全部門成績最好的檢察官,爸媽真為你感到驕傲……”
明知道這些都是客套話,可今天在公共場合,不能一走了之,聞序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,揉了揉糾集的眉心。
自打八年前,聞序的父母将當時那不争氣的兒子趕出家門、揚言要斷絕親子關系,再到三年前聞父聞母千方百計聯系到聞序,再到今天,他們始終沒有見過面。三年來,聞父聞母每次打電話的主題都隻有一個。
那就是要錢,理由翻新地要錢,锲而不舍地要錢。
畢竟十六歲那年,他被趕出去的最根本理由,就是自己已然成為這個貧窮的家庭裡最大的累贅。二十多年的人生裡,聞序能回憶起的與父母最深的甚至唯一的連結,大概也隻剩下金錢二字。
他默默等着父母何時巧妙地切入到要錢的主題,在二人喋喋不休的空隙偶爾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——
每次都是電話裡要錢,這一次他們怎麼反而舍得下血本,跑過來當面和自己叙一叙親子情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