琦淵二人來訪是客,被安排到上等客房。趙行舟眼下身份不倫不類,被安排到和昆侖門下侍的大通鋪中。
門下侍,即為修仙門派豢養的妖,是妖族親人派勢力的去處之一。
簽立契約後,這類妖物多以仆從身份伴修真者左右。極個别受青睐的,可脫離主仆身份,以宗派外門弟子的待遇在修真界生活。
這也是妖物唯一有可能接觸到修真心法,而不被人類正道除滅的身份。
不過,總歸像豢養寵物似的,低人一等,很不自由。
如今天下太平,人、魔種族雖萬古對立,但自從幾千年前不知名大佬修起一道天然壁壘後,要突破結界極難,是故二界千年以來還算相安無事。
妖界則在三界始終處于相對中立的地位。妖族修行道路難于其他二族,唯一優勢就是天生壽命長。漫長歲月中,雖出過幾位渡劫成功的大能者,但總體勢力較弱。
在妖族中,親人派勢力有之,親魔派勢力有之,自立自強反而成了少數。三方分别看不起其餘二方,緻使妖族内部并不團結。
趙行舟生前沒有招過門下侍。他慣愛獨來獨往,受不了帶累贅出門,更不想有人天天在宗門盼着他回去,妖也不行。
修行路阻且長,本就是一個人的事,何必徒惹牽挂?
謝海生如此,趙行舟如此,待他日他再收徒,亦當如此。
隻是沒想到,有一天他趙行舟會被别人威脅,要去立門下侍的契。
而且他還是那個被馭的妖。
一路下來,玄元門那小子要契他,琦淵這小丫頭片子也要契他。原因很簡單,作為修為低下的妖族,像他這樣“通人性”的物種很少見。這就和難得看見一隻能聽懂人話還會互動的小貓小狗似的。修行路苦,抓回家一個解悶,玩膩了丢一邊去,或是留下做苦力,何樂不為?
但是,呵。
趙行舟心裡冷笑。
他倒要看看誰敢契他。
寝室内,挨着趙行舟睡的是一個兔妖,十五六歲的人類少年模樣,化形不算完美,頭頂上耷拉着兩個灰白色耳朵,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。他見寝室上來了一個新妖,正沉着臉站在通鋪前,不知什麼來路,便小心翼翼地問,“你……你是誰家新收的門下侍?”
趙行舟一言不發,困得不輕,隻想倒在通鋪上,被兔妖尖銳的叫聲打斷,“你!你怎麼不沐浴就上床!”
沐浴?趙行舟皺着眉看他。上次聽到這個詞還是在百餘年前。
作為植物妖就有這種好處。他雖髒得看不清五官了,但從沒聽說哪棵樹因為一百多年不洗澡變臭的。
衣服是化形那時随處撿的,穿很久了,隻殘留一絲淡淡的草葉味。
但靈魂作為一個人,突然想起來一百年都沒正八經洗過澡,一時……令他無法接受。
兔妖捏着一根手指頭往外推趙行舟的肩膀,頗為嫌棄,“你的新主人好像不太講究,連身新衣服都不為你準備。咦,你的手腕怎麼還綁着縛妖索,莫非你還未立契?”
也真難為琦淵那兩個家夥看得下去。
趙行舟往後退開兩步,問,“何處沐浴?”
對方問得很直接,很随性,還很理所當然。兔妖對這種語氣服從慣了,下意識指向一個方向。
見髒兮兮的少年轉身就走,兔妖突然反應過來,對方不過和他一樣是個小妖,他為什麼要服從?!當下有點生氣,“喂,我問你話,你怎麼不回答我,你到底是誰家的呀!”
少年隻從風中留給他兩個字,“謝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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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川湖水碧幽,深不見底,徹骨寒冷。
但昆侖充沛的靈氣,浸潤結界中的山水萬物。
平靜的湖面冒出幾個氣泡,随後一個人的腦袋破水而出。少年在湖中暢遊一番,自在異常,然後放松身體,讓自己如一塊浮木般飄在水面上,靜靜地看着天。
現而今他本體應該是一棵鳳凰松,枝挺、葉茂、樹冠蒼翠,不怕寒。他化為人身,身體也保留了一些松樹的特性。
單看身骨比例,是塊練劍的好材料。
當他沉入靈府,所見不再是上輩子修真的氣海,替換成一顆木質胎心漂浮其中,散發着淡淡的靈氣。
不同物種,妖丹千奇百怪。趙行舟沒做過妖,猜測這應該就是他的妖丹。
嘗試從中引出靈氣,去行人體的大小周天,雖可行,但關穴如入泥塘,凝滞淤堵,極難前行。
都說妖修行不易,這不假。趙行舟上輩子修行天賦奇高,周天運行一點就通,相比之,現在這身軀幹堪稱朽木。他穩定化形後努力了整整半年,如今也不過能勉強走完一個周天,進步甚微。
然而趙行舟并無氣餒之感。
不易,不代表這條路不通。
當然了,就算這條路真不通,他打也把它打通。他從不是認命之人。
思及至此,趙行舟翻身,遊至岸邊。
脫水時擡起右手,掌心立刻生長出一小截斷枝。
他将斷枝插入浸着水的長發,随手挽上發髻。
換上粗布短打,趙行舟沐浴完畢,肢體輕松。昆侖靈氣飽滿,沖散了長久困着他的一些昏沉感。
他看向水中倒影,那張和生前為人時沒什麼相似之處的臉。
修個妖劍仙而已,沒什麼了不起的。
他趙行舟就算做妖,也要做一個自立自強,頂天立地的妖中清流。
上輩子沒能渡的飛升劫,這輩子補上就是。
踏着半濕的步子走回門下侍寝室,寝室外站着一位沒見過的少年。霜色道袍配藏青色繡紋内襯,為昆侖紫霄峰内門弟子統一服飾。
小道士闆着一張臉在門口等人,好似很不耐煩。寝室内的三個小妖則縮着頭站在一旁,大氣不敢出一聲,顯得很恭敬。
待趙行舟還未走近,那隻兔妖就已擡頭看過來,隻是看了半天,又歪頭看了幾眼,半天沒認出來走過來的是誰。小道士不耐煩問道,“可是此妖?”
兔妖耳朵一抖,連忙指着他喊,“是他,就是他!道爺請看,他手上的縛妖索還沒摘呢。錯不了!”
心裡想的是,妖神在上,這家夥不過去湖裡遊了一圈,洗清泥了,怎麼氣勢變化這麼大!
簡直……比起眼前這位昆侖正八經内門弟子,還像那麼回事……
想到這裡,兔妖突然清醒,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巴掌。
眼前這家夥不過和他一樣的小妖,低賤到草裡去的身份,不過換了身幹淨行頭,怎能和眼前這些天之驕子做對比?怕不是得了失心瘋吧!
這種亵渎可不是說着玩的,兔妖後背滲出一層冷汗。好在昆侖無人會讀心術,若有人知道他敢拿修真者和妖怪做比較,隻怕下一秒就被斬了。
趙行舟和小道士自然不知道兔妖千腸百轉在想什麼,隻是覺得這兔子沉默得很突然。小道士打量一番趙行舟,對他淡淡道,“跟我走吧。”
趙行舟點頭,不問去處,一路随小道士往山上走。
最終停在一座仙氣缭繞的宮殿前,牌匾古樸沉重,刻有“太衍宮”三字。
直接來主殿?
他這事的級别嚴重到這種程度了嗎,需要掌門親自審?
趙行舟随小道士邁入高高的門檻,心想,也罷。早晚得來。
其實趙行舟這件事的級别遠到不了昆侖掌門來審,隻是正逢琦淵有客人來,幾人在推測本輪洞天秘境宗門内的入選名額,久坐未散。
秘境内環境特殊,事關神器搶奪,想來想去,實在找不出一個非常靠譜的人選。
等到錢巧巧張沛岑二人來拜訪後,錢巧巧又一直纏着薛長老準了她收門下侍的要求。
錢巧巧身份特殊,乃琦淵錢留音掌門獨女,這種來曆不明的小妖豈能說收就收。薛長老被纏得沒轍,索性托虛微子傳喚那小妖上來一見。若來路不正,當堂誅了就是。
既然薛長老要召見,那就召見吧,公事乏味,全當調劑心情。
張天茂在聽幾人讨論秘境人選時,全程保持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狀态。
天塌了有老的頂着,他覺得能管好自己手下這一畝三分地就不錯了。
當看見自家内門弟子進來時,張天茂還在琢磨,這小子叫什麼來着?他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。看來還是對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了解不夠。
唉,當峰主好難。
如此想着,心情受挫,就沒去注意後面的身影。
錢巧巧倒是很興奮。她仔細打量洗幹淨臉的趙行舟,突然拍手,自信道,“我決定了,不管他什麼來曆,我就要收了他。薛叔叔,你要是不答應,我就和我爹說!”
薛從任并未回答錢巧巧,而是引了一點神識向少年探去。卻不料這少年反應很快,立時便向他看來。
看也沒用,在絕對的實力面前,弱者無法回避強者的神識探查。
即使這種感覺,通常會令修真者覺得很冒犯,很唐突。
少年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,神情自若承受着薛從任的探查。
除某些修為高深的大妖會掌握障眼法外,妖族的本體都會被比自己修為高的那一方輕易辨識。薛從任更是一眼看破了他的樹身。
是一隻樹妖,除了靈識清晰,化形穩定,似乎并無特殊之處。
哦,也未必。薛從任沉吟,看了一眼沖台下揮手的錢巧巧,又看向不為所動的少年。
倒是長了一張讨小姑娘喜歡的臉。
雲裳仙子的聲音低柔溫和,她微笑道,“聽琦淵小友說,你身上功夫不似凡家,你可有什麼想說的?”
少年的目光順着台上幾人一一掠過,最後鎖定在神遊的張天茂身上,眉頭一挑。遂收回目光,道,“不過是看人家打架學了兩招,沒什麼特殊的。”
此話不卑不亢,惹來個别人不滿。
張沛岑皺眉道,“你基礎功紮實,招式多變,絕不是看兩眼就能學到的東西。”
見少年不答話,張沛岑又壓低聲道,“我勸你還是盡早講實話,不要耽誤各位前輩的時間。否則難饒你性命。”
趙行舟聞言,看着他微笑,“你看兩眼學不會的東西,未必别人都學不會。”
張沛岑一愣。他身為琦淵五子,自小是在無數贊譽聲中長大的,從未被人質疑過能力。眼下,竟被一個剛化形不久的小妖質疑了?
張沛岑臉上染上一絲薄怒,還未有動作,錢巧巧歪頭,“師兄,他好輕狂,我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。”
說着,錢巧巧一躍而下,脆生生笑道,“問那麼多幹嘛,讓我來試一下不就知道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