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鶴岑瑣語》載:
“殊方有異人聶氏,掌機關奇術,刻木懸絲,戲俳倡于翻覆;千變萬化,逆榮枯于捭阖,時稱傀師。
傀,拆字解義,以人傍鬼。然傀線所束,怨戾彌天;傀咒所奉,惡貫滿盈,骨肉凡胎,難堪受用。亂世荒年,鄉野陌間多有幼童亡佚,觇鄰裡,無所獲,唯遺一木傀儡,衣飾如故,始知為傀師所擄。
蓋因傀師授藝,引傀線入筋脈,誦傀咒聚靈力,須集衆童子,萬中取一,引為傳承。
春秋代序,滄海覆變,仙門臨世,異族凋敝,左道旁落,傀師一門終不可察也。”
志異之書,管窺蠡測,隻言片語,傳為轶聞。可傳錄者不知傀師歸處,隻得辄止。
而在離塵遠世的幽冥深處,卻總有異道孳息。
風浪未息,夜色濃重,鬼舶困境中,陰差陽錯布下的幻象仍在繼續。
禁室中,輪椅“吱呀”作響,碾過溷濁的地面。受盡折磨的女孩早已無力,如一個斷了線的傀儡任由女人擺弄。
聶繁心情大好,展臂将女孩攬入懷中,她的懷抱極冷硬,讓人禁不住懷疑,這層層衣袍下包裹着的究竟是肌膚血肉還是嶙峋白骨。
“成功了,終于成功了!小辭,你果然是最聽話的孩子,沒有辜負為師的期待。”
女孩大汗淋漓,面如紙色,聞及此,卻仍勾起嘴角,露出一個殷切讨好的笑。楚辭想,自己真是無藥可救,縱使是在魇陣之中,也會下意識的迎合她。
可這時,突然傳來一道不合時宜的抽氣聲,聶繁微微一愣,随後,将楚辭拽到眼前,細細端詳。
女孩的臉上多了一道極細的血痕,不知是何時出現,初時不明,現下慢慢滲出血來,變得愈發紮眼。
“不,不,這怎麼可能?為何會這樣?你怎麼能受傷?”她摁住女孩的臉,試圖用手拭去那道血痕。
然而她的雙手皆殘破不堪,指甲,傷疤,尖刺,于這張稚嫩的臉龐來說,無一不是利器,越是欲蓋彌彰便越是錯漏百出。
不過片刻磋磨,那張原本白皙無暇的臉頰,便已青紅交加,傷痕累累。
但這還遠遠不夠,女人指尖數道猩紅的傀線摔出,卻不是軟綿綿的輕絲,而是尖銳的利爪,隻是輕輕刮過羸弱單薄的軀體,便留下了猙獰的血痕。
熟悉的痛覺再次襲來,女孩早已失去了掙紮的力氣。魔都中人皆知,千機使聶繁心狠手辣,慘無人道,其劣迹暴行,妖魔之衆尚不忍卒聽
而聶繁所收幼徒大多因不堪折磨,接連橫死。短短五年,營中幼童暴亡近千,唯有一幼女在其虐待下,苟存至今。
楚辭恍惚地想,這魇陣中的感覺好真實,她被困在自己幼時的身體,卻還要再受一遍蝕骨鑽心之痛,好在她早習以為常,不為所動。
血花四濺,肉沫橫飛,這場酷刑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止。
傀線撤去,聶繁怔怔地滿室的血漬,目眦欲裂,饒是再自欺欺人,也失去了掩耳盜鈴的資本。半晌之後,她再一擡頭,竟又嘴角一扯,張狂地笑了起來。
“哈哈哈,失敗了,果然還是失敗了!”
禁室内回蕩着她瘋魔的笑聲,與之相對的是女孩過分平靜的神色。
“廢物,你們都是廢物,哈哈哈哈!”她伸出枯木所制的右臂,死死扼住女孩的脖頸,“你!你比那群早死的小崽子更可惡,白白拖了這麼多年,我還當你是個寶貝,沒想到也隻是個次品。”
幹枯的手指絞緊,倒刺紮入皮肉,女孩無力掙紮,斑駁的血迹從她的臉旁,身軀蜿蜒墜落,似乎隻要下一刻,墜落的便是她的生命。
就在她将要窒息而死時,頸項上的壓迫卻驟然一松。
聶繁收回手,竟又捂着臉痛哭起來“嗚嗚,小辭,為什麼?為什麼會這樣?難道我傀師一門所求,終究隻枉費心機?”
指縫間,一側是美人面梨花帶雨,楚楚可憐;一側是髑髅頭,白骨凄凄,溢出血淚。
傀師以邪道修煉,必受反噬,曆代傀師不得善終,遂生癡念,對不壞之身,不死之術,趨之若鹜,甚至不惜以身試法。譬如聶繁這般身軀殘敗者,不計其數。
楚辭自認苦楚曆遍,可這魇陣截取的記憶也當真是精妙,她七歲那年囚于禁室百日,隻為将傀線埋入體内。隻是皮肉之痛,不過爾爾,對她來說,還有更重要的原因——因為這将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聶繁。
眼前的女人,情緒跌宕,沉痛與狂喜交織并行,楚辭想,她的=這一生終究是矛盾叛逆的。
輪椅再次作響,這一次便是徹底的離開。
禁室之中隻留下了奄奄一息的女孩,她倒在地上,殷紅的鮮血再次漫過這方土地。
她周身血液都在止不住的流逝,可身體卻越來越沉重,門外似乎有腳步聲響起,楚辭一時有些困惑。鬼祟襲擊,都是以人心之恐懼,亂人心神,想來此鬼舶亦是按此道理,以魇陣蠶□□魂,故而鮮有幸存者,也都神志全失。
而現在記憶中的酷刑已經結束,這魇陣要麼該到此為止,要麼便再度循環,為何還在繼續。
腳步聲由遠及近,越來越清晰,來人似是閑庭信步,不疾不徐,施施而行。
她不得不去回想之後發生的事,十一年前,聶繁授藝已成,但她終究未能煉成不死之身,畢生所求終成泡影,癫狂離去,隻留下楚辭倒在禁室之中,涸轍之鲋,自生自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