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往麟德殿的路安靜得詭異,了無人迹,像是被壓抑在密室裡。
直至走近麟德殿下,才見,白玉階前,烏泱泱的銀甲兵士映入眼簾,一手持盾,一手揮矛,密不透風将麟德殿包圍其中。
那麟德殿仿照建康宮規制,五丈高、十二丈寬,極大極寬,銀甲士兵足有數千人,呈五隊合圍之勢,列陣殿前,遠看去,大片銀光泛濫,刺目得不能直視,将琉璃瓦頂的麟德殿都襯得黯然失色。
陣前,玉盔甲紅纓縧的将軍持刀指天,怒喝而出,
“我鎮遠兒郎,十年戍邊的有之,三過家門而不回的有之,雙親離世小兒降生不能陪在身邊的,更數不勝數。命懸一線、刀口舔血、敵軍臨城而不懼,為的不過是百姓安穩、家人安穩!可如今呢?軍饷微薄、恩賞盡失,陛下,吾等寒心啊!”
話音落下,千人鐵盾捶地,揚聲高呼,
“陛下三思,順應民心,還我公道!”
“陛下三思,順應民心,還我公道!”
“陛下三思,順應民心,還我公道!”
聲聲巨響,整齊劃一,震天動地,宛如驚雷滾滾,在天地間徘徊回響,連綿宮阙都為之震顫。
鉛雲壓頂,天色沉得恍若末世。
陸蔓躲在一片灌叢後,铿锵怒吼一聲一聲捶在心上,駭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真刀真槍,所以她這是見證了一場起義?
那人說他們是鎮遠軍,那紀大将軍知道這件事嗎?
莫非她之前撞破的紀府秘密,就是這個?
與殿外的浩天動地不同,麟德殿隐在黑暗裡,德高望重的賓客皆聚在殿中,宛如死寂。
紀勇男面色陰沉到了極點,倒仍端坐席上,未顯焦急。
畢竟,隻是給皇帝一個下馬威罷了。
薛太後看了他一眼,揚手叫宮人走近,“豫章王呢?”
“還未到,老奴這就去尋。”
與此同時,躲在殿外的陸蔓,也想到他們尋找李挽的可能,瞬間,驚懼掠過心底。
李挽被她毒死這件事,還不能這麼快讓人發現!
現在跑回去掩蓋已經來不及了,但若想組織,以她這副身闆,落入這群銀甲士兵中,可真就應了那句螳臂當車,瞬間被秒得連渣都不剩。
陸蔓正左右為難,一道昂揚身姿無聲從餘光裡飄過,徑直邁過了她,走到列隊外圍。
薛望清的聲音緊接着傳來,
“張副将口口聲聲十年戍邊、三過家門而不回、刀口舔血、命懸一線,為何薛某常常在城東酒肆撞見給事?”
他的聲音澄澈,很快穿透軍陣,有将士停下呼和,面面相觑。
張霄一語喝住,
“你放屁!”
薛望清絲毫不惱,繼續追問,
“沒有真正戍過邊,将軍當真知道邊關苦寒?當真知道思鄉之痛、離别之情?當隻知道當思念鑄成盔甲,這些兒郎忘卻生死、一往無前的那種決心嗎?”
“你給老子閉嘴……”
張霄狂怒辱罵,可少年話語不停,平靜而又堅定響在廣場上,
“将軍不知道。将軍安坐建康,又怎敢大言不慚的為真真賣命的兒郎請願?”
郎朗音色不怒不怨,卻自然威嚴,輕而易舉的将張霄蓋過。
餘音散盡時,廣場上鴉雀無聲,鐵盾敲擊之聲早已中斷。
薛望清在久經沙場的将士面前,分外青澀,素衣素履,未執寸縷兵刃,卻莫名的,圍聚的兵士本能的為他讓開一道口子。
他仰首闊步走到張霄身邊,距離很遠,陸蔓看不清他的神情,但她可以想象,那如陽光般明媚的神情、自信高揚的笑顔,一定頗為氣人,氣得張霄顧不得禮數,指着他的鼻子破口罵道,
“蠻夷小兒……!你說我不懂,你一北國流民,難道你懂?”
薛望清言辭坦蕩,
“不懂。我未經他人苦,因此不會以為他們為借口,以我自以為的好處玷污他們。”
張霄面目漲紅,“你什麼意思?”
薛望清咧開嘴角,
“張霄若是有心向陛下呈情,便該去建康宮裡請願。明知今日上巳,麟德殿裡坐了女眷幼子,卻以武力要挾,若傳出去,在場這些血氣方剛的好兒郎,怕是要被将軍連累得清名盡毀。”
這是赤裸裸的挑撥離間!
張給事呸了一聲,他怎知小皇帝這麼愛學習,連上巳文會都不參加。
“豫章王呢!讓豫章王出來!之前要陛下停我們的恩賞,現在就不管我們死活了?”
薛望清往麟德殿裡瞥了一眼,料想李挽應該還在尋陸蔓,否則以他的脾氣,早就出來主持大局了,絕不至于做縮頭烏龜。
思及此,他忍不住向陸蔓隐身的灌叢看去。
都是千年的狐狸,這一眼,張霄立刻察覺到不對,長槍向着灌叢一點,“拿人!”
陸蔓便見着銀甲士兵向自己沖來,根根長矛露着寒光,她甚至能想象戳在自己身上的痛感。
但她好歹有些身手,還不至于就這樣被吓退。
陸蔓伸手入懷,正要掏出匕首,忽然,從身後湧來百十來個戲班的孩子,戲服濃妝,或腳踩木跷、或手持雙刀,伴着毫無章法的敲鑼打鼓,咿咿呀呀不着調,讓銀甲士兵都懵了片刻。
為首一人正是小果兒,踩着他那寶貝風火輪,吆喝着,“讓開讓開,聖火祈福,停下不吉利。”
見銀甲士兵不動,他拾起手裡的長号,震耳欲聾的号聲響徹山林,随之竟還從管口噴出了熊熊烈焰。
火光燎過銀甲,被逃竄的兵士帶到灌叢植被,眨眼間,便成一片星星之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