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那麼一瞬間,謝洵的腦中一片空白。
幾乎是下一秒,過往的一幕幕飛快的在他眼前回放——皇帝初見惜棠時怪異的語氣,宮宴上惜棠的慌張,這幾日她的話語,她的愁思,她的眼淚……謝洵心中發寒,口中發痛,他隻恨自己為何現在才發現!
他僵立在了原地,而皇帝仍然自行其是的,很矜慢的微笑着,這幅面孔深深刺痛了謝洵的雙眼,從小,皇帝就都是這樣,高高在上,旁若無人,仿佛所有人在他眼裡,都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。他生下來就是中宮嫡子,東宮儲君,現在都已經是皇帝,是天下的主人了,為何還要,為何還要——
難以置信的憤怒,和長久埋藏的不甘,忽然瘋狂湧上了謝洵的心頭。他知道自己應該開口了,他應該應下皇帝的話,當作自己什麼都沒看見,什麼都不知道,先把眼下的局面圓過去再說,可皇帝看上的不是别人,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人,是惜棠,他的惜棠——堅硬的石塊忽然堵住了謝洵的喉間,他連一句話都不能說出口了。
惜棠松開了和謝洵相握的手——皇帝的目光,慢悠悠地在她驚惶的臉上轉了個圈兒,然後不緊不慢地離開了。方才,顧念着長姊的面子,皇帝出言寬恕了臨淮王夫婦的不敬之罪。現在,該是臨淮王謝恩的時候了。
皇帝氣定神閑的,隻是等待着謝洵的回答。在什麼都不知道的臨淮王看來,他沒來由的刁難,一定是顯得陰晴不定,格外莫測了。但那有什麼要緊?随心所欲是皇帝的權力,那害怕與擔憂,自然是留給底下臣子的了。他理所當然地等了一會,卻始終沒聽見謝洵的回答。他在驚訝的同時,又有着微微的惱怒,于是垂下眼睛,看過去,不料卻直接對上了謝洵的目光,那眼中的怒火與敵意是如此的明顯——皇帝微微眯起眼睛,握着馬鞭的手一緊,繼而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。
氣氛是這麼的怪異,成安長公主身處其中,實在是有些難安了。皇帝已然出了言,臨淮王卻一句話都不應,這樣毫不留情地下了皇帝的顔面……想起皇帝弟弟素來的脾性,長公主的心突突的,臨淮王素來恭敬謹慎,如今怎麼突然……隻現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,長公主定了定心神,還想出言緩和一下場面,九弟弟雖一時糊塗了,但弟妹總不至于……長公主含笑的目光移到了惜棠的臉上,但那點笑意突然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,臨淮王後竟躲避着皇帝的目光,那臉色竟比臨淮王的還要差!
望了望皇帝,望了望惜棠,又望了望謝洵,一個驚人的,可怖的念頭忽然在成安長公主心中浮現。她忍着打顫的心,還是開口了,“九弟弟莫不是愣住了?”長公主勉強笑着,“怎麼不回陛下的話?”
謝洵看着長姊的臉,明白長姊心中也有了和他一樣的想法,卻還是說着這樣的話,要他把場面圓過去,向皇帝低頭。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,就算不論皇帝的身份,再怎麼說,她都是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姊姊,豈有向着外人的道理……而皇帝呢,高高地坐于馬上,眼中有着微微自得的,冷酷的笑意。謝洵梗着脖子,緊緊閉着嘴巴,如何都不願意說一句軟話。
周圍一時安靜的吓人,伺候的奴仆都感到了氣氛的僵硬,都死死地低下頭,眼睛一點都不敢往上瞟。四下寂然的隻能聽到冷風迎面劃過的聲音。皇帝刀子般的目光寸寸刮着謝洵的臉,他面上冷冷的,一心要着謝洵開口,要他低頭。皇帝有時并不需要做很多事,說很多話,就像他方才,僅僅隻是一個眼神,就吓的惜棠着急忙慌地放下了和郎君緊緊相握的手,在絕對的威勢之下,一切世俗規定的倫理都是徒勞的。
冰冷的汗水,一點一滴地從惜棠額頭冒出。惜棠的後背已經濕透了。阿洵知道了,他什麼都知道了……驚惶的淚水一下就溢出了她的眼眶,她死死的忍着,不讓眼淚掉下來,她一句話都不敢說,隻屏息等待着謝洵的反應。他會生氣嗎?會誤會她嗎?會以為她……惜棠害怕極了,她條件反射的想要去握住謝洵的手,确認他還在自己身邊,但又生生地忍住了。
很久,很久,一定是過了很久,長公主都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,都出言給他們遞台階了,但謝洵還是沒有回應。盡管一句話都沒和謝洵說,但惜棠已經知道他心中所想了。幸好,他由始至終都相信她,始終站在她的身邊。惜棠忽然感覺有一點力量了,她擡起頭,迎面對上的就是眩目的天光,她眼中酸澀的近乎發痛了,但或許令她感到疼痛的并不是天光,而是近在咫尺的皇帝。
謝洵仍然沒有應長公主的話,仍在沉默,仍在僵持。但他們,又能與皇帝僵持多久呢?對上皇帝,總是沒有多少道理可言。這樣下去,難堪的隻會是阿洵,隻會是他們……一種龐大的絕望之感,忽然湧上了惜棠的心頭。有些事情,她并不願意去做,但她隻能這麼做。
已經是午時了,日光漸白。秋日的陽光并不刺眼,但明晃晃的照在臉上,還是讓謝洵的臉龐感到陣陣刺痛。他生來就是個淡泊的性子,郭王太後從小向他念念叨叨的,他大多都不在意。旁的都無所謂,他都不計較,但惜棠不行,惜棠絕對不行,謝洵憋着一股氣,什麼都不顧了,這次一定要和皇帝争個長短,但下一瞬,惜棠的言語。卻将他的決心一下擊的破碎。
“陛下大恩大德,不與我們計較,”惜棠說着,沒錯,謝洵聽的清清楚楚,是惜棠的聲音,“……妾與臨淮王都感激不盡。”
謝洵猛地一怔,下意識的就轉過頭,一下就對上了惜棠的眼睛——那雙含淚的,哀求般的眼睛,謝洵何嘗不知道惜棠在想什麼!她不想他與皇帝較勁,不想讓他因此遭了皇帝的發落。明明最委屈的是他,她卻還這般為他着想……謝洵的眼眶濕潤了,他顫抖着嘴唇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而皇帝已經冷冷的逼問了,“臨淮王的意思呢?”
謝洵喉嚨發堵,他僵硬着,嘴巴甚至艱難地無法張開。明晃晃的紅日,仍舊高懸在空。正如他眼前至高無上,睥睨衆生的皇帝。明明這不是他們的錯,他們一點錯處都沒有,卻不得不向加害者卑躬屈膝。“王後所講的,”謝洵說出了有生以來說的最艱難的一句話,“……便是臣所想。”
皇帝盯着謝洵的眼睛,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