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照月說完這句話,撐傘回頭,“我也多嘴問一句,天機寺的那場大火,到底是怎麼燒起來的?”
張藥接過随堂太監的傘,沒有回答楊照月。
他獨自行過血淋淋的刑凳,宋飲冰趴伏在地上,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腳踝,“影憐不可能燒天機寺,她母親死後,何家棄了她,連她的姓都改了,那天機寺……就是影憐唯一的容身之所……她……她不可能燒天機寺……”
張藥沒有說話,背後的楊照月卻問道:“不是她燒的,是誰燒的?宋大人,您也是刑部的官,您得替陛下分憂啊。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蒼天……”
宋飲冰艱難地仰起頭,望向漫天大雨,“是蒼天啊!”
這一句喊得極其慘烈,神武門前無行人,凄風苦雨之間,人聲猛得送出去好遠。
楊照月咳了一聲,偏傘露出半張略帶戲谑的臉,“李千戶。”
李寒舟應了一聲:“是。”
楊照月擡手指向宋飲冰,”把人拖到刑凳上去,繼續打。”
張藥在前,李寒舟沒有立即下令,而是看向了自家指揮使。
楊照月這才跟來一步,向張藥解釋道:“哦,他雖受責,但也是朝廷命官,我有幾個腦袋,也不敢對他動私刑。這是陛下的旨意。”
他說着湊近張藥耳邊,壓低了聲音,“要打到宋大人嘴裡吐不出一句話為止。”
張藥聽完這句話,掃了一眼宋飲冰身上的傷,血水已喂飽底衣,順着雨一股一股地往他身下躺,北鎮撫司的棍杖功夫,都是他親自調(和諧)教過的,他看着宋飲冰的臉色,掐算他最多還能挨二十棍。
“陛下就這一句話吧。”
楊照月颔首應“是。”
“行。”
張藥看着自己腳踝上的那雙,低聲道:“松手。”
宋飲冰已然疼得五感皆虛,根本沒有聽見張藥刻意壓低的聲音。
張藥偏頭看準了離宋飲冰的心窩要害三寸之處,掐捏力道,猛踹了一腳。宋飲冰還沒慘叫就出聲,口中就嘔出一口鮮血,人在雨地裡痛苦地翻了個身,昏死了過去。
張藥收回腿,退了一步,将好退到楊照月身旁。
楊照月看着地上的宋飲冰,笑着歎了一口氣,“張指揮使,很少為刑部的人,發這等慈悲啊。”
張藥沒吭聲,楊照月又添了一句:“為了那位少司寇?”
張藥看向李寒舟,“撤刑凳,受刑者着家人各自帶回。”說完,才轉向楊照月,“陛下今日為何訓責兩衙?”
楊照月笑道:“科道兩衙,不就是想騙這頓廷杖麻,你瞧那些人。”
他擡手指向正被家人扶走的官員,“連傷處都不肯遮,就要這麼血淋淋地招搖過市,顯擺他們剛硬耿直,敢于直谏,為了一個女子的性命,賠上自己的屁股,哈……”
楊照月話說得諷刺,說至最後,甚至笑出了聲。
宋飲冰已經被李寒舟交給了宋家的人,李寒舟和張藥共事多年,明白張藥這一腳是為了救宋飲冰的命,背人處向宋家人隐晦地解釋了一兩句,宋家家人聽後,有幾個明白的人,立時朝張藥跪下,一連磕了好幾個頭。
受刑者被陸續接走,李寒舟帶着北鎮撫司撤走刑凳,大雨滂沱,沖刷走滿地的血水,倒也不必鎮撫司潑水洗地。
神武門前,很快就隻剩下張楊二人對立。
楊照月望着宋飲冰的背影,複又開口:“宋飲冰說天機寺是蒼天燒的。可蒼天為什麼要燒天機寺?他宋飲冰倒是個純人,一心想救劉影憐的性命,我同情這一對苦命鴛鴦,至于科道兩衙的官員……”
楊照月嗤笑,“他們不過,是想從陛下口中聽到一句‘天子殺戮過重,德行有失,上蒼降罰’。呵,我真是弄不明白這些人,跪在殿上,求陛下做一個仁慈的君主,卻又逼着陛下把他們摁到神武門前打個皮開肉綻。這到底是直谏,還是拿陛下名聲,來舉他們自己的名聲?若要是後者,可真是該死了。”
他說完,側退一步,擡手做引:“陛下還在乾清宮等着您,張指揮使,請。”
楊照月引着張藥一路進了神武門,入内廷後,二人皆沒有再言語,并行過文石台,便到了漢白玉台基之下,欽天監監正龐勝與吳隴儀并排跪在台基上,二人身後是茫茫大雨。雨水敲打着重檐庑殿頂黃琉璃瓦,襯得不聞人聲的乾清宮,越發寂靜。
楊照月在殿門前站住,守在門前的杜靈若立即帶着小太監上來接傘。
趁着靠着張藥的檔兒,低聲對張藥說了一句:“裡頭,隻有掌印伺候。”
說完,躬身推開了正殿的大門。
殿内焚着濃郁的龍涎香,奉明帝正在燭下寫字,殿内的确無人伺候,唯有許頌年捧着一方端硯,陪立在奉明帝身旁,見張藥進來,輕聲對奉明帝說了一句:“陛下,人到了。”
張藥沉默地走到紅銅香爐前,屈膝跪下。
這是奉明帝圈給他的地方,出了乾清宮,四方天下他張藥憑一道牙牌暢行無阻,但乾清宮内,他隻能跪在這紅銅心香爐前,不能起身,不能擡頭,奉明帝開口之前,他也不能說話。
奉明帝對今日寫的這一副字頗為不滿,張藥進來之前,已經連歎幾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