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頭不大,女子一掌可握,石形如桃,沾染着天機寺的焦灰,和劉影憐手上的真實的血肉。
玉霖彎腰撿起拿塊石頭,一把握入胸口。
那個幾度軋斷她睡眠的夢魇從她腦中閃過,灼燒聲中,有熟悉的人聲入耳,說的還是那句一話:“小福,懲戒她。”
“憑什麼?”
她脫口而出,張藥聞聲擡眸,“你在說什麼?”
“你聽錯了。”玉霖輕吸一口氣,輕輕托起劉影憐的傷手,哽咽道:“我沒能救得了你的母親,我眼看着她在皮場廟受剮,我至今仍然十分自責。我入獄前,以為自己會死,所以鬥膽,托你幫我供奉這塊石頭,它對我來說的确很重要,可是對你來說,卻什麼都不是,真的什麼都不是……我也并不是你和母親的什麼恩人……”
她聲音微顫,“傻姑娘,你根本沒有必要,非要替我留住它。”
劉影憐抿唇搖頭,之後卻把自己的頭埋入了玉霖的肩窩,她無法用手抱住玉霖,隻能以手臂輕輕地環住玉霖的腰,玉霖明白,這個動作是在寬慰她。
玉霖不禁仰起頭,通紅的天幕上有幾朵深褐色的雲緩緩行過。
劉氏說,她死了一定會化作神靈,去皮場廟救玉霖。
而今玉霖真的活下來了,此時她看着風吹雲行的天空,忽覺這人世間除了親緣之外,還有很好的情分。身如蝼蟻,卻彼此祝福、賜福。哪怕她拼盡一切也沒有換來好的結果,世間仍然有人,還是願意像這對母女一樣,捧上真心,寬慰她,擁抱她,甚至保護她。
她真的好想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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牌樓後面,王充沖張藥打了一個手勢,張藥看了他一眼,卻沒有從玉霖身邊走開的意思,王充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,翻身下馬走到張藥身後,“讓你家裡這個官婢起來,觀音堂裡出來的這個女人,我們要帶走。”
張藥站起身,“我從火場帶出來的人,你兵馬司不問一句我的意思嗎?”
王充道:“怎麼,這個案子難道今夜就已經通天了不成?”
張藥沒有回應,王充繼續說道:“張指揮使,你诏獄裡的人,那都是我兵馬司的司獄伺候不起的貴人。”
他說着,看向玉霖和劉影憐,“這個女子,不配受你的拷問。”
張藥看着玉霖的身影,問王充:“你怎麼審問?”
王充“啧”了一聲,“啞女,不需質問,那可太好審了。”
王充說完這句話,朝張藥走近一步,再道:“之前還是你點醒的我,這麼大一場火,若無故而燃,逼得欽天監說話,科道官寫文章,天機寺就又成了這些人黨同伐異的靶子。你把這個女子從觀音堂帶出來,她身上又有火油,這還需要她辯什麼?這不就差個縱火的由頭麻。且那也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這些火丁軍能全性命,連我兵馬司都要拜一拜你。我王充向來不沾染朝上的事,我就想着,保我兵馬司一衙平安。張指揮使,我王充難得跟吐一回真話,你是上差,再大的火也燒不到你身上,我們這些人,怎麼能避禍,那就得怎麼做啊,那……。”
張藥打斷王充:“是真話嗎?”
王充一窒,也沒再往下說,張藥用手點向眼前的地面,“站這兒。”
說完,轉身走回玉霖和劉影憐面前,正要開口,卻聽玉霖道:“北鎮撫司此刻無法介入天機寺失火一案,對吧。”
她既然明白,張藥也就隻說了,“梁京失火,本該責成兵馬司查辦。你很清楚鎮撫司的行事之則,我要等的是内廷的旨意。”
“好。”
張藥原本沒打算再說話,但玉霖的反應,卻令張藥忽然不甘心,他在王充面前,已經起了要幫玉霖的心,隻要她開口求他一句,他應該就會不惜對奉明帝先斬後奏,也要把劉影憐帶走。
然而,她卻隻說了一個“好”字。
“我以為你會讓我幫你。”
張藥沉默須臾,還是忍不住補了這一句。
誰知玉霖卻笑了笑,沉靜地回道:“那我在司法道上的這十年,就白走了。”
她說完,伸手撫摸劉影憐靠在她肩膀上的頭,安撫她因為疼痛而不斷顫抖的身體,“我知道你不想保她,你甚至希望她死。”
她再切中張藥的内心,張藥無言以對。
玉霖也沒在意他的沉默,繼續說道:“一人死換百人生麻,你其實也沒有錯,在你的位置上,這已經算是你能做的,最好的選擇。”
她說着一笑,“畢竟讓你提刀,你就覺得煩。”
張藥太陽穴一陣刺痛,他不禁蹙眉,可他又的确喜歡,被這個女人的話捅殺。
他言語不多,文墨平平的這半輩子,被迫修煉出了一副金剛不壞的“金身”,然而這刀劈不進的人生沒有一點宣洩之口,他煩得想死的時候,連一句自我剖白的話都說不出來。而今她三言兩語,将他神魂淩遲,他的功績和罪名,在她口中,也一下子分辨得如此清晰。
真的很難不痛快。
“可是張藥……”
玉霖凝向張藥,“我在想,有沒有可能,就算你們天上作法,也不必拿地下的蝼蟻來殉。”
“沒可能。”
張藥走近玉霖身邊,低頭看着她:“松開她站起來,我要帶你走了。”
“等一下,有一件事,我還是要求你。”
“說。”
“求你為她請醫,治她的手傷。”
她說完這句話 ,劉影憐的背脊猛地顫了顫。
張藥再次查看了一回劉影憐的手,對玉霖道:“你信我的眼力嗎?”
“信。”
“她的手治不好了。”
他習慣了無情無義地說話,全然不管劉影憐會不會難過,“皮肉褪盡養不回來,灼傷至骨,沒有再治的必要。”
玉霖摟住劉影憐的頭,刻意遮住她的耳朵,“你真的挺殘酷的。”
“我就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