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琮毛骨悚然。
不是因為因緣石,也不是因為這首詩,是因為顔如玉這個人。
他明明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,周身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,慢慢浮出。
然而這吊詭的感覺下一秒就沒了,顔如玉“啪”一聲拍亮了燈,喜得跟坐不住的猴似的。
“有沒有,陳兄?有沒有那種氛圍感?配合我的聲音,有沒有那種突然間全身潮冷的感覺?所以我堅持關燈,打光很重要!陳兄,咱們交情就到這,明天你走,我就不送了啊。”
***
卧談結束。
顔如玉很快就睡着了,陳琮卻輾轉反側,怎麼都阖不上眼。
故事本身并不可怕,現代人,誰沒經受過恐怖小說和驚悚電影的洗禮呢,關鍵是言盡處意無窮的那種餘味:每輪一次,石頭上就會多一個人。那這一次呢?
睡前是真不能想事,越琢磨越亢奮,想摒開雜念好好睡覺,數了好幾輪羊都無濟于事,陳琮翻了半宿,無奈地起身穿衣:他記得一樓有煙酒零售店,想去買瓶酒助眠。
下到一樓,零售店已經關門了,好在靠近消防樓梯的那頭有自助售賣機,陳琮買了瓶罐裝啤酒,就近走樓梯上樓。
夜深人靜,樓梯裡就更靜了,陳琮拾級而上,突然覺得冷清又沒勁。
他在樓梯上坐下,拉開啤酒拉環,猛灌了一大口。
被退貨了,阿喀察這地方多待也沒意思,盡早返程吧。還有,明天跟黑山見面,應該就能知道爺爺陳天海的情況了。
陳天海還活着是最好的,但如果死了,他好像也早有心理準備。
隻是這麼一來,他在世上,就隻剩下父親陳孝這個親人了。幾年前,他也找過母親,沒别的意思,就想見一見。但母親不肯見他,托人帶話說,已經有新的家庭和子女,生活很幸福,不希望被打擾。
陳琮自嘲地笑笑,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飲而盡。
其實他最怵的一種情形是:陳天海還活着,卻不願見他,然後給他帶話說,新老伴知冷知熱,新孫子也怪疼人的,各過各的吧,别來打擾了。
那樣,他會覺得特别冷清、特别沒勁。
喝得猛了,酒勁一直往頭上沖,有點暈,陳琮阖上眼睛,靠着扶手迷糊了會,再次睜眼時,脊背一凜。
整個樓梯間,充斥着熟悉的油黃色,比之前更加黏膩厚重,而且,明明不在火車上,視野卻依然晃漾,仿佛偌大的金鵬之家隻是個玩具屋,正被人捏在手中晃擺。
又做噩夢、又魇住了?晃漾的油黃色到底是什麼鬼?都說噩夢是PTSD的夜間反應,他這輩子也沒什麼心結和痛苦經曆啊,難道這創傷來自早已記憶模糊的童年?這趟來阿喀察,無意中觸發了?
他童年幹什麼了,掉過糞坑嗎?
陳琮試着挪動身體,驟然間,渾身汗毛直豎。
确實是魇住了,連小手指都挪不了分毫,但身側、幾乎緊挨着他的地方,有看不見的東西在竄動。
冰涼、溜滑,蹭着他的臉,嗖得直竄而上,幾乎帶出了輕微的風聲,他甚至覺得自己看到空氣被攪動,極短暫地給這東西塑出了透明的、水痕一樣的形。
是蛇,大蛇,能咬住成人的脖頸、将人掼倒的那種大蛇。
陳琮被蹭過的半邊身子像是凍成了冰,人是不能動,但上下牙關得得打顫的聲音幾乎一路延入顱骨。
再然後,鼻端嗅到奇異的味道,像酥油混着塵土,夾帶冷硬的岩石氣息,又隐有龍涎的甜香。與此同時,樓梯上響起“蹬蹬”的腳步聲,幽暗的燈光将拉長的漸進人影掠了過來。
可算是有人上來了,陳琮松了口氣:希望這人能把他叫醒、把他從這個要命的夢裡給撈出來。
這人像是從黏膩的油黃色外擠進來的,開始隻是一道細長的黑影,而後漸漸清晰。
是個身材苗條的女人,長發,雖然打卷,但不像燙發,更像長時間編紮後,散開時,發上帶自然的卷痕。
她穿略寬松的黑色毛衣和窄腿牛仔褲,腳上蹬了雙中跟及踝的煙管靴。
但奇怪的是,她的臉上反光,腰側突兀地隆起一小塊,似乎系了條細長的飄紗。
她一步一步跨上台階。
陳琮終于看清楚了。
臉上反光,是因為她戴着面具。
面具不大,隻眼鼻處開孔,材質像鏡子,陳琮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材質的面具,因為鏡面起伏,上頭的鏡像扭曲拉升、光影流動不定,讓人很難注意到,其間還隐藏着一雙眼睛。
腰側的隆起是挂了個銀質的镂空香熏球,看不清雕花的樣式,不過其上幾處有錾金,很精緻,多半是老古董件。白色香霧堆雪般從镂空紋樣中不斷溢出,散得極遠極細——原來他之前聞到的,是香薰發出的味道,而所謂的飄紗,隻不過是香霧一路迤逦蔓延。
她走過陳琮身邊,似乎奇怪這兒怎麼躺了個人,又懶得彎腰:于是鞋尖擡起,抵住陳琮的下巴,把他的臉往自己這側帶了一下,又漫不經心放下。
一抵一放之間,陳琮的頭往前頓垂,恰好看到女人剛落地的鞋跟。
她的鞋跟側面,畫了個……
不是畫,像是印章蓋上去的,隻指甲面大小,金粉線條,漢代的畫像石拓片風格,非常簡單古樸。
靈蛇纏龜,漢代四靈中的玄武形象。
***
陳琮打了個寒噤,硬生生凍醒。
他猛然坐起。
樓上樓下,安靜極了。
沒有晃漾的油黃色,沒有大蛇,沒有戴面具的女人,也沒有什麼靈蛇纏龜。
一線銳痛直貫太陽穴,陳琮皺着眉頭伸手去揉,動作有點大,身側的空啤酒罐被帶下樓梯,一路蹦跶咣當。
他緊走幾步追回啤酒罐,想想不甘心,又往上走了兩層。
是真的沒有。
陳琮攥着啤酒罐,恍恍惚惚回房。他也說不清,是自己對火車上發生的事印象太深,酒勁一催,在潛意識中造出了這個風格相似、但元素更加繁複的夢呢,還是那個戴面具的女人真的來過。
……
陳琮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。
天才隻蒙蒙亮,門外是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惶的人聲。
轉頭看,顔如玉正手忙腳亂地穿褲子,因為太過興奮,兩條腿差點套進一條褲筒。
四目相對,這貨一臉喜悅的紅光:“快快快!出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