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料摩挲夾雜着喘息的古怪聲音裡,蔚禾感覺自己脖子上面頂的似乎不是一顆頭,而是一隻在蒸鍋上高溫蒸了三天的去皮大紅番茄。
她快要被蒸化了。
要鎮定,要坦然。蔚禾一邊出汗一邊想,在這種時候,如果隻有她表現出來害羞、窘迫和尴尬,就會顯得她很沒有見過世面。
然而她的害羞、窘迫和尴尬又是實打實存在的。
在這些無法忽略的情緒裡,蔚禾又油然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好奇。
她特别想扭頭看一看周鲸鳴現在是什麼表情。
強烈的好奇刺撓得她簡直無法安坐。
大不了被笑話一頓,蔚禾給自己打氣,反正女性平均壽命有整整八十歲!她現在才十六哎,等到了她八十歲,誰還會記得這點小事?
蔚禾偏過了頭。
然後她就發現,她的旁邊坐着另一顆大紅番茄。
這是很玄妙的感覺,蔚禾後來跟齊樂音描述,她第一次發覺臉紅不是一種表情,而是一種狀态。
漆黑的電影院裡,隻有屏幕上折射出來的一點光在不斷變幻,蔚禾的迅速一瞥,就讓她發覺周鲸鳴坐得僵硬又闆正,整個後背和電影院的座椅幾乎平行,隔着起碼兩個拳頭的距離。
她看不清他的臉,但是莫名有一種直覺,他在出汗。
蔚禾一下子放松下來。
哎,大家原來都半斤八兩麼。
她看周鲸鳴繃得讓人難受,好心安慰他:“這都不算什麼,你知道吧。”她以一種見多識廣的過來人口氣道:“我還看過更厲害的。”
周鲸鳴僵硬地扭過脖子。
“是什麼?”他問。
他以為蔚禾自己一個人看了小黃/片。
不對!也有可能她是跟别人一起看的。
想到這一點的時候,周鲸鳴一下子警惕起來,他問:“你跟誰一起看的,你們那個班長?”
蔚禾想了一下:“哦,也算跟他一起吧,我們一個班都在。”
周鲸鳴困惑起來。
是他封閉訓練太久了嗎?外面的學校已經發展到這麼開放了?
“你們看什麼啊?”他終于後知後覺的,隐約意識到了什麼東西。
“解剖圖,就是那個生殖器官的解剖圖,男的女的都有。”她說,有點興奮:“你想看嗎,我可以把生物書拿回來。”
“……我不想看。”周鲸鳴忍無可忍,又松了一口氣,自暴自棄地靠在了椅背上。
“哦,那好吧。”蔚禾說,不太明白他為什麼一驚一乍。
“我真不知道男生到底在想什麼。”她後來跟齊樂音這麼說。
周鲸鳴看到這裡,忍不住微笑,他輕輕地撫摸書頁,想象着蔚禾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和場景,又回憶當時的自己正在做什麼。
她的口氣或許是帶一點抱怨的,卻絕不會真的生氣,她或許一隻手托着腮,在自習課上做最讨厭的數學,或是在某一節課的課間,去小賣部加餐的路上,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…… 她一邊做這些事情,一邊跟好朋友說閑話,十句話裡有三句會談到他的名字。
而那一年的周鲸鳴在做什麼呢?
訓練,在訓練的間隙,想蔚禾現在正在做什麼,以及擔憂。
他那時最擔憂的事情,就是在他封閉訓練的時候,因為距離的拉遠,生活環境的差異,會導緻蔚禾和他步調不再同頻,漸行漸遠。
在他訓練的時候,她的生活中或許會出現另一個優秀的男生,她突然心動,從此以後他就隻能以發小的身份出現在她的生活裡。
那段時間最流行的一個電視劇,恰好是“竹馬不敵天降”的故事,男主一旦出現,竹馬就要退居幕後,扮演一個愛而不得,默默守護的角色。
蔚禾很喜歡這部電視劇,導緻周鲸鳴罕見地和她情緒作對——他特别讨厭這個電視劇。
十幾歲的周鲸鳴專門點進去這個電視劇的打分界面,給它打了一個他所能打到的最低分。
但幸好他想象中那些恐怖的事情當時都沒有發生,現在想起來,真是對不起那部電視劇的主演。
車窗外華燈閃過,快如流星。周鲸鳴安靜地想象、回憶關于蔚禾的一切,像他十幾歲情窦初開時所做的那樣,那時他尚未擁有,于是急切地渴望,想象着未來所有的可能性。
如今他已經失去,所有的想象和回憶就都變得慢吞吞的。像是一個患了牙病的小孩兒,終于被允許擁有了一顆糖,無論如何也不舍得一口氣将這顆糖嚼碎咽下。
要小心舔舐,仔細回味,才能夠把這一點終将失去的甜味留得久一點、再久一點。
無盡的時間就在書頁翻動間嘩啦啦流過。
這一摞日記中的最後一頁,是蔚禾高中畢業的那一年,也是周鲸鳴最後表白,兩人正式成為男女朋友的那一天。
高考結束,又還沒有出成績的那段時間,高三畢業的學生壓抑三年的熱情瘋了一樣爆發出來。
他們約定要大玩一場,幾個朋友坐連夜的火車去爬山看日出,隊伍主要是蔚禾高中的幾個好朋友加上周鲸鳴。
周鲸鳴那一年連着拿下了國内選拔賽的所有金牌,從省隊進入國家隊,開始成為外戰的頭号種子選手。
一切都那麼順風順水,光明燦爛。
他們從傍晚就開始爬,淩晨到達山頂,紮好簡易的帳篷,蔚禾和齊樂音心心念念,決心要一整晚不睡,就等着看日出的那一瞬間。
周鲸鳴想,他那個時候在做什麼呢?
他一點也不關心日出,愛出不出。
因為隊伍裡還有蔚禾的那個班長,傻子都能看得出來,他也喜歡蔚禾。
周鲸鳴總覺得他準備趁日出的某一刻跟蔚禾告白,這可能是某種意義上的做賊心虛——因為周鲸鳴自己打算這麼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