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衣蓑帽的鬼侍提着一盞燈立于岸邊,照亮順着石縫泉水流入的血水。
鬼女蹦蹦跳跳地越過地上零落的頭顱,一邊跳,一邊數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
足足十九隻疫鬼。
不愧是尊主,簡直一個人就頂得上一整個十二傩神。
“趁着尊主大婚,邺都妖鬼聚集的時機,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躍了。”
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邊石頭上,正在行炁替墨麟醫治身上傷勢,神色嚴峻道:
“赤地、青野、鹹池,這幾個城的城主,都與他有暗中往來,不管這幾個城主是虛與委蛇,還是真心投靠,但玉面蜘蛛這樣運作下去,降魔一派的勢力必定與日俱增,尊主……真就打算這麼放任下去?”
“是啊,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來殺了嗎?”
樹上蹲着的妖鬼晃蕩着一條猴尾,神情浮躁,眉宇皆是戾氣。
“我們在這兒辛辛苦苦殺疫鬼,玉面蜘蛛跟那幫城主吃香喝辣,商量着怎麼幹掉我們,艹!想想就憋火!”
“真笨。”
鬼女白了他一眼。
“尊主殺玉面蜘蛛易如反掌,但你就沒想過,玉面蜘蛛哪來那麼多财力去收買人心?”
猕猴妖神色茫然:
“财力?汀姐,她什麼意思?”
白萍汀看着綠衣妖鬼肩上深可見骨的傷痕逐漸愈合,這才開口:
“收買人心,或是許以權勢,或是以利誘之,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撐,否則,你真當玉面蜘蛛與他們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,就将人收入麾下了嗎?”
猕猴妖撓撓頭,好像懂了什麼。
“可他坐擁玉山,山中産玉無數,本也不缺錢啊。”
鬼女稚氣可愛的面龐上寫滿無語。
“山魈可真是冤枉,彌光,你才是笨得該去鬼道院修行的那個。”
樹上的猕猴妖朝她丢去一顆果子。
“她的意思是,玉山的玉雖的确貴重,但也同樣可以煉成上佳的法器,玉面蜘蛛他們既然要與尊主作對,必定不會拿它們換做金銀,而是會制成法器,壯大力量。”
白萍汀若有所思道:
“的确,他們如今勢力越來越大……那些錢财,都是從何處來的呢?”
阖目靠樹而坐的妖鬼之主緩緩睜開眼。
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氣中漂浮,石縫中,似乎有一株細若蘭葉上結出一個豆大的花苞。
墨麟伸手輕觸。
本就無法在九幽生存的蘭花眨眼潰敗,在泥土裡摔得零落。
伸出的食指僵硬。
片刻,他收回手。
“該回去了。”
鬼女眨眨眼:“哦,尊主急着回去見尊……”
一道冷冽目光斜睨過來,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。
“讓你準備的東西呢?”
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,恭敬地遞給了她壞脾氣的上司。
今夜厮殺激烈,此刻墨麟松綠色的衣袍之下,布滿了黑色妖紋與蛇鱗。
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。
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來的妖紋。
風收雲散,月懸青天。
漆黑如墨的夜色中,燈火如星河鋪滿整個山麓。
極夜宮如往常一樣挂起了燈籠,大婚時挂上去的紅綢還未摘下,仍帶着幾分新婚的氣氛。
墨麟站在主樓外,劍眉緊蹙,臉上卻沒有多少喜氣。
夜色越深,越讓他憶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。
白日那似乎有些緩和的态度,倒讓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,不确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。
藏在手衣下的妖紋和蛇鱗微微發熱,像是個恥于見人的烙疤。
高處隐約有窗棂響動聲。
墨麟擡眸望去。
今夜月輝皎潔,流光照徹。
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,山野猶帶夜霧的風吹過她烏黑流麗的長發,寬大袍袖攏在她臂彎間,如輕盈堆雲擁着天上皎月。
她站在那裡,一如站在他千萬個相似的夢中。
籠罩在心頭的那點似有若無的怨氣,也好似被這陣晚風吹散。
……算了。
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這手衣,不在她面前露出來,她應該也就無話可說了。
“見過尊主。”
提燈而來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,面上浮着一層疏離客套的笑意。
是她身邊雙生子之一——似乎叫朝暝。
墨麟應了一聲,正欲踏入樓中,卻被少年身影攔了一下。
朝暝敏銳地感知到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無的威壓,幾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戰意。
據說這位妖鬼之主修為堪比九境修者,看來果然不是誇大之詞。
他垂首,微笑道:
“尊主莫怪,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。”
長眉壓低幾分,他忽而漾出一絲冰冷笑意。
“難不成她留在極夜宮,是打着讓我搬出去的主意?”
這放在别人身上或許不可理喻。
但陰山琉玉,她不是做不出這種事。
“尊主說笑了,極夜宮是您的宮城,小姐怎敢鸠占鵲巢?隻不過——”
想到昨夜的種種羞辱,墨麟眼神森冷。
“不過什麼?”
朝暝笑了笑,拍拍手,身後一衆女使魚貫而出,手中端着的托盤上,放着男子的寝衣、澡豆、博山爐,諸如此類的物事,皆是琉玉從仙都玉京帶來的。
墨麟緊繃的心弦微松,但眉頭仍然緊擰不放。
少年笑眼彎彎:
“還請尊主沐浴更衣,淨手煴香後——再入樓同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