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彩排時走過的路,三人上了舞台,場地不大,燈光還沒開,這裡黑壓壓一片,和台下觀衆區隻隔着一排圍欄。
戴上耳返前,下面的每一句抱怨、辱罵,都能聽得清清楚楚。
南乙很少戴隐形眼鏡,今天戴了,不太舒服,很幹澀,他轉了轉眼睛,嘗試克服。
坦白講,他沒想過自己的第一次演出竟然會是這樣的。
但也無所謂了。
台下一張張暴躁的臉彙成一片海洋,煩躁的熱浪幾乎要沖到他們臉上。
“這什麼樂隊啊,聽都沒聽過。”
“不認識,新的小樂隊呗。退票退票!”
“别想推小樂隊糊弄我們,退票!”
“杏仁核什麼時候上?”
“能不能别他媽把手機舉那麼高!看演出還是看你手啊!”
“開場的是誰?”
是你爹!
遲之陽燥得慌,耳返裡的click跟電子木魚一樣哒哒哒敲着,越敲越煩。
站定後,他聽到了導播的聲音。
“開始,三、二、一——”
黑暗中,南乙回頭,習慣性沖他歪了歪頭,這是他們每次排練時都會有的動作。
遲之陽深深吸了口氣,扭頭看了一眼右側,嚴霁正好也看了過來,臉上依舊是那種好脾氣的笑容。
他忽然就冷靜下來。
練了這麼久,總不能因為傻逼們放棄吧。
活動了一下脖子,遲之陽擡起手,揚起鼓棒。
“咚——”
随着鼓槌砸下,燈光和舞台屏幕同時亮起。
一瞬間,黑色空間、黑屏幕、壓着鼓點節奏閃動的紅色燈光,屏幕上如血一般濺開的猩紅字體,通通擠入整個昏暗空間,視覺效果極具壓迫性。
三頂紅色追光落在他們身上,身後,大屏幕上播放着嚴霁制作好的背景視頻——一顆血紅色心髒随鼓點沉重地跳動,是尚未蘇醒的野獸之心。
嚴霁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襯衫、黑西裝褲,戴銀絲眼鏡,袖口挽到小臂,領口的扣子也沒扣,露出鎖骨。他背了架黑紅配色羅蘭戰斧鍵盤,彈奏時會微微皺眉,少了私底下的平易近人,骨子裡的逆反和倨傲随節奏釋放,格格不入的精英氣質和搖滾氣場相沖撞,反差感極強。
遲之陽穿着淺灰色牛仔外套,脖子上戴了金色鉚釘chocker,右手戴了紅色熒光護腕。一打起鼓,他的狀态就變得很瘋,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節奏中,低着頭,一頭銀白發随着節奏晃動,身後的小辮子被他甩到胸前,像一根細長的銀弦,在台上閃着光。
剛開場就打得很兇,寬大的外套衣領漸漸往右邊滑去,露出裡面的黑背心和半邊肩膀。
南乙站在舞台左前方,挨着地返音箱。
他穿得最普通:黑色短袖、深色牛仔褲,踩了雙皮質短靴,頭發半紮,全身上下少有的亮色就是腰間的銀色皮帶扣,以及耳朵上紮堆的金屬耳釘,星星點點的冷色在黑暗中閃爍,被紅燈鍍上一層迷幻的光暈。
晃動的追燈,一寸一寸勾出他身形的輪廓,肩頸、細腰、長腿,握住琴頸的修長手指,手腕突出的骨峰。
在這個紅色禁區,每一處細節、每個感官體驗,都被搖滾樂無限放大。
“貝斯手長這麼帥是認真的嗎?好高好蘇。”
“長得像個根音戰士……一看就不會彈琴。”
“鼓手的白毛和小辮子都好酷啊。”
“不是,這組是卡顔隊吧,誰家好鍵盤手穿正裝上台啊。”
“嘁,最看不上靠臉混滾圈的……”
漸漸地,台下的聲音從最初的憤怒,轉向對他們的議論,但打動還為時尚早,台下依舊是一副死寂的黑海,沒有一絲光。
沒有一個人亮起手環。
就在這一刻,低沉的貝斯生猛闖入,南乙低頭,遷就過低的話筒,用最冷淡的語氣沉聲說出歌名。
“《獅心》。”
台下瞬間嘩然。
“不是吧,無序角落的那首?”
“聽着不像啊,編曲完全不一樣!”
“改成後朋了??”
“瘋了吧?比賽cover無落的歌不就等于自殺嗎?還沒吉他,無序角落沒了吉他還能聽???”
“秦一隅聽了都要發笑。”
沒等這些質疑落地,強勁的貝斯riff就壓住一切。
全場靜了三秒。
在線陣列音箱的擴音下,貝斯的低音極為明顯。沉而重的低音嗡鳴推着音浪,震蕩開來,聯合壓迫感極強的鼓、冰冷迷離的合成器,組成連擊的重拳,狂暴地砸向台下,狠狠撞擊每一顆心髒。
前奏結束,合成器占據主位,貝斯暫止,南乙手扶話筒架,将麥克風拉高到自己唇邊,動作迅速又漫不經心。
緊接着,他終于擡起頭,第一次将看向台下的人群,也開了口。
屏幕裡的心髒炸開,濺了滿屏猩紅的歌詞,是南乙的手寫體。
[誕生于鋼筋水泥的叢林 這裡用心鍛造流水線商品]
[不同的心 相同模具 切割出雷同造型]
右側的嚴霁稍稍前傾身體,低聲伴唱。
[丢掉剩餘 創造悲劇 全天不間斷公映。]
坐在二樓的評委趙楠眯了眯眼,盯住台上的年輕人,又一次低頭确認了樂隊信息。
他的确才18歲。
作為一個打造出許多支成熟樂隊的制作人,他不是沒見過好苗子,但像這麼好的就太少了。
完全是驚喜。
如果說,秦一隅那樣帶有金屬感的音色和極富戲劇性的表演風格像火,夠瘋,夠玩世不恭,輕輕一點就挑起冷漠聽衆心底的能量,燒個徹底。
那南乙就是冰。
無論先前聽衆抱着多麼極端的情緒,不論是躁動、煩悶、蔑視或憤懑,在他出現之後,都會被征服,回歸欣賞live表演最本質最原始的狀态——震撼地仰望。
除此之外,什麼都做不了。
[緊逼 擠壓 切分 打樣]
[跳動着送入制造零件的工廠]
南乙的音色底色很冷,下巴微擡,面無表情。
台下的聽衆仰着臉望向他。看他從小臂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,看他唱歌時會露出的對稱又尖銳的犬齒,看他映着絢爛燈光卻依舊很空的瞳孔。
這人從骨子裡透出一種不在乎,好像對什麼都一樣,無論是開場、是台下代表成敗的手環,還是比賽本身。
因為這種舞台魅力,很多人甚至都忽略了十分關鍵的一點:這首歌的節奏和律動全部被重寫了。
趙楠知道,這種以貝斯為主導的改動,一定也是由這個貝斯手推動并實現的。
原版有種強烈的“憤怒感”,那是由重型鼓點和重複的失真吉他構建出來的。而這個版本完全跳了出來,抽出骨架,填上全新的、以貝斯為主導的脈搏,更沉,更低,融入後朋的暗黑、陰郁,鼓點也沒那麼急,改得更穩,而合成器的音色又更添迷幻。
但這樣天翻地覆的改變,卻沒有動搖原曲的内核。
依舊是憤怒,隻是變作冰冷的、漠然的憤怒。
從火海墜入冰窟。
[攻擊 撕咬 掙紮 反抗]
南乙擡眼,紅色的光落在他淺色的瞳孔,像狼的血瞳。
這首歌,台下的樂迷幾乎人人都聽過、都會唱。誰當初沒被舞台上的秦一隅迷倒過?
理智上,他們本能地抗拒颠覆性的新編曲,抗拒全新的演繹,但身體是誠實的,尤其面對台上這個神秘的貝斯手兼主唱,這張冷淡的新面孔。
人群開始躁動。從最初的排斥和憤怒,轉變到沉默的震驚,而現在,已經有人從那種震撼中走出來,縱身跳入這音浪。
之前黑沉沉的聽衆池,也逐漸亮起星星點點的洋紅色燈光,如同形成燎原之勢的鬼火,越來越多,越來越亮。
舞台上,南乙一腳踩上音箱,燈光迷離,晶瑩的汗水從他的下颌角滑向側頸,手臂随着離弦的動作甩開。而台下,亮起手環的樂迷們跟随節奏蹦起來,如同被他所指引的信徒,大聲地、歇斯底裡地唱出了下一句。
那是曾經會被秦一隅喊着唱出來的歌詞。
[可惜我有顆過分生猛的心髒]